而他只是说:“麻烦你了。”
杜舞雩自然是要来的,信件入目的震慑犹记在心,温厚的秉性让他无法弃人于不顾,更明白偌大人世中能救弁袭君的只有自己。他们在世事的浮浪中相离或再遇,冤孽也好缘分也罢,却一直是彼此牵系的,他看着弁袭君翕动的嘴唇,知晓对方在想些什么,只是站起身来,平和地说道:“如果你以为我不会来救你,那就是看轻了我,也看轻了你自己了。”
弁袭君摇了摇头,从他脸上落下几道水痕,停在苦笑着的嘴唇边上。杜舞雩没有再看,朗声向四周道:“古陵逝烟,我已依约前来。”
雨打林叶,簌簌有声,几根枯枝不堪重负,啪嗒的折落在地。从树后慢慢逸出一道灰色的影子,古陵逝烟脚步轻缓,衣衫洁净不染尘泥,俨然是风雅的宗师面貌。
一色秋漫不经心地跟在后面,杜舞雩倒未知还有帮手,打量片刻,已心知局势不利。弁袭君功体被封,自己伤势未彻底痊愈,连站立起来都是靠的银针通脉,几无可能两全脱身。古陵逝烟笑道:“本以为无缘再会,如今竟能重聚,古陵何等有幸。”
这可不是我的幸运,杜舞雩心说,口中无奈道:“我能大难不死,对世事已无挂怀,只盼大宗师放我故人,一剑风徽也就此退隐,再不管江湖之事。”
古陵逝烟摇头道:“昔日四奇观只余留你我二人,这等缘分,让古陵怎忍放手?”
“莫非大宗师还记挂所谓风克烟。”杜舞雩一振衣袖,掀落雨滴,沉声说,“我曾受冰箭重创,又逢暴雨心奴索命,功体已损,再不能成为你的阻碍,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威胁若不彻底消失,便永远是威胁。”古陵逝烟深目略凝,直直与他对视,目光并非咄咄逼人,却依旧令他感到履冰临渊般危险。杜舞雩蹲下身,试着探了探弁袭君气息,只觉他呼吸虽弱,却并无大碍,便也略放下心来,开口冷冷道:“那你究竟要如何,才能放过我跟他?”
古陵逝烟的目光像逡巡欲动的蛇,不知何时便要缠上人的头颈。他笑了笑,不紧不慢说:“伤势能可治愈,便如你冰箭之创,现已不存——”
杜舞雩心头微凛,视线漠然一扫,又听他淡淡续道:“要令我彻底放心,除非能成为我隐患的风属功体,已经完全不在了。”
“杜舞雩,只要你自碎经脉,尽废功体,我便履约放人。”
在茫茫雨声中,这话语却显得无比清晰,杜舞雩声色不动,只是平静与他对视,而同时,瘫软在地的弁袭君,却如自梦中乍然惊醒,惶惶睁目,厉声道:“一剑风徽!”
而对峙的两人仿若未闻,杜舞雩沉默片刻,声音沙哑:“当真?”
“自然。”古陵逝烟微笑道。
杜舞雩便也笑了笑,他昂首站立,雨水自他头顶流下,宛若冲刷着峭楞的岩石,那一向优柔的人,似乎从不曾如此强硬过,这模样却让弁袭君感到无比害怕,他不知哪里来的气力,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用手指死死揪住杜舞雩的衣袖,祈求垂悯般哀告道:“一剑风徽,你不可……”
这喑哑而细锐,如同鸟雀垂死的声音,竟属于昔日高高在上的圣裁者,是何等讽刺可笑的事情,他捏着杜舞雩的手,像捡拾碎纸似的搜刮周身的力量,惨白的指尖几乎掐进了杜舞雩肉里,他六神无主地说:“不……”
嗓音却戛然而止,是古陵逝烟伸手,轻而易举地点了他的哑穴。雨水自他脸上错乱流下,弁袭君双目赤红,仍在固执地摇头,他说不出话,却开始用虚软的手指在杜舞雩掌心用力勾划着,横撇竖点,是一个再清楚不过的“不”字,他写得这样重而慢,如同要把这字刻进对方的血肉里,他虚弱地写过一遍,又开始重复地写,两遍,三遍,然而他又近乎绝望地意识到,无论写过多少次,杜舞雩的决定,都不会因此而改变……
颤抖的指尖终于被按住了,杜舞雩握住他的手,在雨中他们的身体就像是两块冰,却仿佛仍在试图温暖彼此,杜舞雩说:“你救过我一命,我应当这样。”
弁袭君目眦欲裂,眼眶通红,他不再摇头,像僵死的动物般安静了,仿佛在此时才察觉,这长年累月的艰辛搭建而起的,不过是虚幻的海市蜃楼,然而即便是梦,在其中也曾经快乐过,可他为何不论是沉溺其中还是苏醒,都如此痛苦?
弁袭君的肩膀抽动起来,眼中却不曾溢出水迹,仿佛泪已融入了铺天盖地的雨雾里。杜舞雩的手指凝光,点在气海处,他周身一震,便蓦地吐出一口血来。那通红的血浸在雨水中,却不曾淡了颜色,杜舞雩指尖游移,逐渐断去周身气脉,有一些刚被接续不久,此次再断,便如撕裂堪堪愈合的血肉,剧烈的疼痛堵在胸膛,似要炸开,杜舞雩面如白纸,咬牙不动,又用残存气力震出那打在血脉中的四根银针,才彻底瘫倒下去。
弁袭君扶住了他,两人一起栽到地上,他动了动唇,却发不出声音,但那失色的双唇犹在颤抖着开合,仿佛有无声的啜泣在风雨中回响:“一剑……风徽……”
从他鼻尖滴下透明的水珠,不断落在杜舞雩的脸上,他如同听不到了雨声,或者古陵逝烟得偿所愿的笑语,只知道面前的人在一字一字地吐声说:“我答应你,从此,没有驭风岛的一剑风徽,只有普通的杜舞雩……古陵逝烟,你放了他吧。”
第二十四章 「二十四」
曾有披头散发的姑娘在弁袭君面前下跪,慌乱地磕头泣告着,眼中珠泪滚滚:“圣裁者,我知晓您无所不能,所以我求您,救救他……”
那白皙的额头撞在坚硬石阶上,渐渐滴下了血,又被淌落的泪水洇开来,弁袭君不知晓这样一个娇小的女孩子,为何会有这么多的血,这么多的眼泪,却也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一个人而流的。
她所爱的人得了病,命不久矣,再多的药材都是无力回天,寻常人只有接受一途,眼前的姑娘却不肯放弃,她哭得声嘶力竭,不住叩首,即便是再冷酷无情的神明,在这如同把心撕开的泣声面前,也必然会动容的。
弁袭君那颗居高临下的心脏,也不由为之而颤,他说:“真诚的眼泪,是信徒给神最好的贡礼。”他扶起了姑娘,也如言运用神迹,救治了她的情郎。
这对当时的他而言,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而让他再次想起那个姑娘,是在数年之后,听说了她死去的消息。那个让她磕足了九十九个头,跪了两个时辰的人,最后还是死了,于是她也随之而去,侍从传来了她呈递给弁袭君的信,她在内中写道:“虽然这终点依旧来临,我却也真心地感激着圣裁者,感激您的神迹为我们延长了这几年时光,即便很短,也令我甘愿付出一切。”
知道这件事的人,难免为此唏嘘一场,而弁袭君也明白这是必然的结局。也许姑娘到死都相信,他的神迹能引人还阳,转生换死,却不会懂得被赐予这些所要付出的代价。又或者,即便她清楚,也同样愿意接受,哪怕弁袭君说如要救治,便需一命换一命,她亦会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吧。
世上人有那么多种,但在爱上了某个人的时候,仿佛都变成了一个样子。爱能让人变得分外脆弱,却也分外坚强,变得不畏伤害,不惧死亡,也不惜一切。
那时的弁袭君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也要面对同样的局面,而他却不知要在何处呼唤神迹,给这毫无出路的深谷一点指引与光亮。跌跌撞撞不知多久,他抱着杜舞雩趔趄而行,脚步虚浮,浑身上下浸满了水,泥泞不堪。古陵逝烟确实放了他们离去,至于是否会遣人继续追杀,他已无力去想。
雨还在落,纷乱的步履溅出水花,他仰起头来,山林被茫茫雨幕遮蔽了,滂沱之中不见前路。湿润的眼睫颤抖着,有水痕蜿蜒而下,他回过头去,想知晓自己奔出了多远,却只看见一路深深浅浅的足迹,还有那滴在沿路草叶上,刺目的血水。
那是杜舞雩的。他猛然惊醒一般,畏惧地抱紧了怀里的人,忽然的后退几步,倚在一棵树上坐倒下来。他已经走不动了,长久的折磨和心灵的震荡让他濒临虚脱,哪怕紧接着就是铺天的洪水,他也无力躲避,心甘情愿地等候被其吞没。
但在这之前,他还要救杜舞雩。旧创未愈,再断经脉,将临绝境的身体必然是支撑不住的。巨大的痛楚让杜舞雩已然晕过去,像尸体般冰冷而安静,只有唇边的红迹和滴落不止的血花显示着生机,但也十分细弱,如同一脉微小的水流,轻轻一截,便是彻底地断了。
弁袭君不能确信,杜舞雩是否能坚持到自己带他回幽梦楼,这个可能性,他不敢赌。他抱住那冰似的躯体,将脸颊贴上那无血色的嘴唇,弁袭君喑哑地说:“我不值得你这么做的。”
雨声哗然,仿佛整片山野都在其中战摇,在自然之力面前,怎样顽强的事物都显得脆弱。
“你总是这样,无论旁人做过什么,只要曾经对你好,你就无法绝情。”弁袭君摩挲着那张脸孔,嘶哑着说,喉咙里渐带上了泣声,“我知道你会来救我的,因为你就是这么一个人,就是……”声音哽咽了一瞬,他说不下去了,像一只风雨中的鸟般瑟瑟蜷缩着,在他所爱恋的地方敛起翅翼,哪怕山雨不止,天地归于浩淼,也无法让他抽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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