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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该处个对象了,”维克托说,“我们不是在大学认识的。”

“哇哦——高中?有意思有意思,你帮他补课?”

“不是。”维克托说,“确切的说我们不是在学校见的第一面,而是在他家里,但直到他上了小学我们才开始真的熟起来,他姐姐不愿意送他,所以……怎么?”他微笑起来,“你看起来好像很吃惊。”

克里斯就像咬了自己的舌头一样,他呆滞地看着维克托。“小学?我没听错吧小学?你比他大几岁?”

“四岁,从我十岁开始。”维克托回答道,想起开学前一天被胜生太太牵着手敲响了自己家的门的勇利,一切都清楚地仿佛就是昨天发生的,“我们勇利明天第一天上学,”胜生太太是这样解释的,她是个非常和气的女人,总是笑眯眯的,身上有香喷喷的味道——闻起来像苹果派,就和她经常送给雅科夫和维克托吃的一样,“跟小维是同一所学校,明天我和孩子他爸都要工作,所以拜托雅科夫你顺路送他去学校好不好?拜托拜托,就这一天。”但事实证明绝不止这一天而已,维克托至今都记得那个穿着黄色上衣、胸口还有小熊图案的小男孩,他妈妈闻起来像苹果派,而他闻起来就像牛奶糖。他的小手胖乎乎的,手指软得像轻轻一捏就会断掉。雅科夫断定这是缺钙,经常炖俄罗斯传统的大骨汤逼着勇利喝,勇利每次都喝得一滴不剩,但他的小手依然软绵绵的,一直到小学毕业都没有像雅科夫所坚信的那样变得硬起来。

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胜生勇利就变成了一个需要维克托保护的小东西。因为牵在维克托手里的那只小手是多么的小和软呀!是要万万小心、多加看管的东西。

他沉浸在回忆中,没有注意到酒杯又被克里斯斟满了。

“太可怕了,”克里斯嘟囔道,“太可怕了,你是要告诉我,你们认识了将近十八年?十八年?我的天哪——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我是说……”

“我十八岁的时候。”维克托说,“那是一个什么主题派对……他学不会打领带,当我替他打的时候,他靠的那么近,那让我……迷惑了,在此之前我对他的感觉是非常复杂的,就像羽毛一样满天飞,我的世界里到处都是他,我们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学跳舞,一天有十多个小时在一起,我在乎他的感受,他的心情,我眷恋和他在一起的时光,可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因为我也很孤独,我没有比他更亲密的朋友,而且我相信以后也不会有了——我们已经这样相处了八年,所以我在乎他是一件我习以为常的事情。但是那天……那天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还能想起那天,那是个凉爽的春季的末尾,而他心里充满了浮躁——也是在那天,他参加了那所著名的舞蹈学校的面试,一切看起来都完美极了,如无意外他秋季就可以入学,和所有未来的舞蹈家一样开始他注定不平凡的艺术之路,然而他第一件浮现在他脑海中的事情是:如果离开家乡,他和勇利就要提前分别了,而他还没做好准备。这想法很任性、而且很不理智,但这让他一整天都非常郁闷——他不明白自己的问题到底出在哪儿,他走上这条路是注定的,即使不是那时候,一年之后也会的,而勇利,勇利和他是注定分别的,他们会分开,会各自认识新的人、新的朋友,但就像小说里所描绘的那样,他们总会重逢。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感到那样难过,而这样的感情在得知勇利要陪一个女孩去派对之后又翻了两倍。他总笑话勇利迟钝,但现在想想,维克托·尼基福罗夫也非常的迟钝,一个十八岁才意识到自己情窦初开的人,哪里不迟钝呢?

他还记得自己取笑勇利的穿着和领带,勇利打领带的样子笨拙地像头小熊,他还记得自己走过去,从勇利手里把领带拽出来的时候粗糙的丝面在手心划过的感受,那是一条非常没品、而且材质粗糙的领带,表面上甚至起了一层小绒毛;但他唯独不记得那双被他拍开的手——它们到底是不是像小时候那样柔软呢?还是说,从那时起,或者更早,它们就已经褪去了幼儿的娇嫩,长出了今日这个男人的坚硬的雏形?谁又说得清呢?他只知道自己那时候心乱得像一场急雨,却还要强装镇定。

他替勇利打领带,他的手机械地翻动着领带的两端,目光却注视着少年的鼻尖和嘴唇,他心如擂鼓,只想轻轻地、轻轻地在他肉嘟嘟的鼻尖儿上亲一下——他被自己吓坏了。

“我十八岁,”维克托说,“而他是个十四岁的孩子——那真可怕,我以为……我以为我有毛病,你知道?得是多邪恶的人,才会对自己的弟弟产生那种感觉?我以为我病了。对象偏偏是他,偏偏是他!”

“在此之前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或者兄弟,那种感觉就像是……像是当你还是个幼儿的时候,你的感情的最高的表达方式就是家人,所以那时候他就是我的弟弟;但是等到再长大一点,你又会发现在‘兄弟’已经无法承载那种感情,对青少年来说友谊是最高的,所以他就成了我最好的朋友;但如果继续长大,那么‘朋友’依旧是让人无法满足的。于是我发现自己爱上了他。”他现在确实需要一杯酒了,这是埋藏在心底从没有跟任何人分享过的秘密,他压抑的太久了,它们是他最沉重的秘密,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就带着镣铐和枷锁,没有自由过一天。克里斯看上去完全懵了,像是没有听明白一样,维克托解释道:“就好比有一个特别聪明的孩子,考试的满分是五分,那么他只能考五分,但等他上了中学,满分是十分,那么他就考十分,等到他上了高中,满分一下子是一百分了,于是他就考一百分,五分也好、十分也好,甚至一百分,都只是人为界定的上限而已,而实际上……”

“实际上他也许可以考一万分。”他轻声说,轻轻晃动着酒杯,金棕色的液体摇晃着,“一万分能填满五分、十分、一百分,但永远不止于此。”

“你想知道我在他身上看到什么,是吗?”他顿了一顿,声音里带着一种做梦般的温柔和死一般的寂静。

“他是我灵魂的一部分。”他轻声说,“有一部分的我——完整的我,只有他能看得到。这就是我看到的。”

两个朋友谁也没有说话,他们安静地坐了一会儿,最后克里斯举起了酒杯。

“为爱情。”他说道。

“为爱情。”维克托低声重复道,“为爱情。”

第三十五章

“我不相信。”安静地喝了两轮烈酒之后,克里斯大着舌头嘟囔道,“说不通啊。”

“哪里说不通?”维克托嘴里问道,眼睛却望着坐在长桌旁的勇利的后脑勺上——聚在长桌边上的人越来越多了,他们开始玩起了一种花牌游戏,他并没有把克里斯的话太往心里去。

“你单恋这件事。”克里斯若有所思的摸着下巴,“这说不通啊。嘿维克托,维克托!看着我的眼睛。”他一把抓住维克托的下巴,把他的脸转向了自己,他用两根指头指指自己的双眼,又指指维克托的,示意他把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

“有什么闷题?”维克托口齿不清的问道,“你能好心放开我吗?”

克里斯笑嘻嘻的松了手。“赢得你的注意力很难嘛,”他说道,“打起精神来!你比他大四岁,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坚信我的另一半现在还在上高中!你是成年人,他也是成年人,你为什么不跟他坦白呢?”

维克托的嗓子眼儿里发出了一声含糊的嘟囔。“这比那要复杂。”他说,“而且我还是要说——您真恶心。”

克里斯没露出一点不好意思的神情,他非常坦然的接受了维克托的评价。

“哪里复杂?两个人相遇了,他们对视、交谈、了解彼此,最后坠入爱河,不要太典型——行了别装样,你知道你能得到任何人的爱慕,只要你想,所以你为什么不把这个虚伪的大哥哥身份撕下去,像个爷们点儿去跟他说你的感受呢?”

“……这比那复杂。”维克托依旧重复道,“我……我和他……我是这世界上他会考虑的最后一个人,不,如果全世界的人都死光了,我恐怕他也不会想跟我在一起——我们的关系就是这样的。这趟旅行?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结伴同行。”

“……那他就是瞎了,”克里斯说,“要不就是心智不全。总之正常人办不出这事儿。”他回过头看了一眼勇利,像是想从他身上瞧出点什么端倪来,“为什么?”

“这很复杂。”维克托第三次说道,克里斯特别响亮的砸了砸嘴。

“爱情可以很复杂,”他明智的说,“但爱情同时也很简单——看你怎么想了。简单点说,你们在闹别扭吗?”

“我不知道“闹别扭“这个词是不是足以形容,”维克托说,克里斯不依不饶地盯着他,让他开始后悔开口了——以克里斯的性格,当他对一件事感兴趣时,不搞个清楚是绝不会收手的。他应该很清楚这一点,但这个晚上有着某种让人失神的魔力,他的心防变得很低,他感到自己变得更脆弱、更不安了——一个曾经被他可以忽视的事实,从来没有这样清晰的摆在眼前过,这让他迫切的想要向什么人倾诉一次,他的秘密太沉重、太阴暗,一旦开口就没有收回的余地了。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犹豫了片刻,几种欲望在心头交织。

“我十九岁那年,我像所有人一样,离开家乡、去上大学了。”他说道,“这件事对我来说比我想的要困难,对勇利也是。他很依赖我,也很信任我,所以当我最终鼓起勇气告诉他我要离开的时候,他表现的非常……愤怒。他不接我的电话,也拒绝在我离开时道别,我们分别得非常不愉快。我以为那是……那是暂时的。尽管他从没有冲我发过那么大的火,但我依然坚信那不算什么——他心肠太软,我几乎没见过比他更好说话的人——我觉得我们总会重归于好的,而且他不会一直是个孩子,总有一天……我是这样想的。”

“那很好啊。”克里斯说,“有什么改变了?哦我猜猜,他在高中认识了一个姑娘。”

“对也不对。”维克托说,“没有什么姑娘,但他确实不再依赖我了,而且就好像是,他一夜之间就不再是那个我熟悉的孩子了,他不再跟我联系,圣诞节我回家的时候,他也只来拜访了一次——帮他妈妈送了一些派和烤鸡过来,我伯父是个孤僻的老头子,她觉得我们大过节的太冷清了。就这样,我们之间疏远了。”

“哦老天,”克里斯说,“你这可怜的小东西,看来你的大一过得不算舒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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