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没错,就这个。”克里斯说,侧耳倾听着,“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知道还有没有别的,但他似乎始终就这两句“不,求你“,光看睡着的样子,你不能想象他平时有多不要脸,是不是?”他语调里带着一股非常熟稔的、善意的取笑。勇利没说话,他走到维克托床边,静静地打量着维克托——他的眉头紧锁着,像是一整个世界的烦恼都压在他身上。这让勇利的鼻子酸酸的。
你怎么了呢?他在心里问维克托。维克托露出脆弱的一面,这让他宁愿自己死了算了。他开始后悔自己的自作主张,将维克托推到了这样的境地中。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轻抚着维克托的眉头,想让那里聚拢的褶皱松开一点儿。但维克托只是不停地翻身,深陷在不知道什么噩梦中。勇利思索了一会儿,心里有点挣扎。
他从另一头掀开被子,爬上了床。克里斯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表情忽然变得非常兴奋。
“哦!”他叫了一声,也跑到床的另一边,挤着勇利上了床,他们俩并排坐在床上,勇利无奈地看着他,“怎么,咱们不是要开睡衣大会吗?我想参加这种活动很久了!”
“我很抱歉,”勇利说,“你大学时没被姐妹会接收吗?”他说完又感觉一阵赧颜。克里斯无所谓地耸耸肩。
“你真刻薄。”他说道,“我有点儿明白维克托为什么觉得你……”他的话头硬生生转了个方向,“你要做什么呢?”
勇利将维克托的被角拉高了一些,并且在被子底下握住了他的一只手——他的手冰冰凉。
“我不知道……”勇利茫然地说,“可能……抱抱他拍拍他吧,我小时候受了惊吓睡不着我妈妈就是这么带我的。”
这只是一个条件反射的举动,但前几个晚上……前几个晚上当他这么做的时候,维克托似乎睡得要安稳一点。
“哦……”克里斯说,“明白了……你要做他的“安慰抱枕“。”
“我……”勇利张了张嘴,但一时间没能找到反驳的词汇,“对,就是那个。”他只能说道。“你去睡吧。”
“那你呢?”
“我……我等一会儿就回去。”勇利说,“等他睡安稳了。”
“既然这样。”克里斯说,“不如我也呆一会儿,咱们聊天啊!”
“我不想聊天。”勇利说,但克里斯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他只能不去理会这家伙了。维克托的手很凉,他像是找到了热源似的转了个身,脸贴着勇利的大腿,两只手握住了勇利的手。他的呼吸平缓了一些。在勇利身后,克里斯发出了一声特别做作的“哦~~~~~~~”的声音。
他们就这么静悄悄地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克里斯忽然又开口道:“他不总是这么这样的,你知道。”
勇利一只手被维克托紧紧地抓着,另一只手环着他的肩膀轻拍着,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他问,“哪样?”
克里斯岔开手,比划了一下,“这样——尼基弗洛夫教授,风度翩翩、道貌岸然的——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可不是这样的。”
这让勇利好奇心大盛——他记忆里的维克托始终都是这个样子的。而且他同样很想知道维克托和克里斯相识的故事,他想知道克里斯是不是维克托的那个人想知道得快死了,尽管知道这跟他一毛钱关系也没有。
“你们怎么认识的?”
“此时说来话长,要扯到我刚满十八岁那年……”克里斯说,两人的声音都放得很轻,听上去就像风吹起窗帘的沙沙声,“简单地说吧,我遇到了一点儿经济问题,通俗地讲,我没钱了。”
“啊。”勇利说,这真是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开头,“然后呢?”
“我把所有的开销都降到了最低,但依然很难独自负担房租。”克里斯说,“这时候我有个朋友就给我介绍了维克托,她说不需要我付房租,只要能马马虎虎收拾一下房间,牛奶和麦片如果没了我可以去买就行了,后来我才知道她也是维克托的朋友,他当时过着一种……“非人“的生活,她怕长期让他独住有一天会发现他陈尸厨房,地板上用血写着“没牛奶了“。”
勇利听得一愣一愣的,“什么“非人“生活?”他问道。
“写论文,”克里斯说,“他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每天只睡四个小时,就为了早点毕业拿学位,然后读研究生。你能想象吗,他连胡子都没时间刮,不是看书就是写论文,偶尔出门——不用问肯定是去上课或者实验室,我是说……我和他住了两个月,我才意识到我是跟“那个“维克托尼基弗洛夫住一起,当我知道他不是重名的时候,我的人生受到了了不小的冲击。等到我知道他的目标是拿PhD……我觉得他肯定是疯了。我是说,他可是维克托本人啊,就算不跳舞,也有的是别的路子,在我看来比当个大学教员舒坦多了的路子,对吧?”
如果说一点儿也没料到维克托曾经吃了多少苦,那肯定是没心没肺的假话,这跟聪明不聪明甚至都没关系,比起维克托那些同僚,他的起步也太晚了,他们中的很多人立志成为一个教授的时间大概就和维克托想成为一个舞蹈家差不多的早。但维克托不知道怎么的就做到了,还成为了佼佼者——这不是靠着奇迹就能发生的事情。但即使如此,勇利还是咬紧了嘴唇才没有让眼泪流下。
维克托睡熟了,他在梦中松松地勾着勇利的手指,嘴角翘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勇利不知道——要多强大的一颗心,才能把那些过去都埋藏起来,露出钢铁堡垒般坚强的一面给自己看。克里斯没有说话,像是体贴地留给他和自己的思绪独处的机会。
“不管怎么说吧,”过了一会儿,克里斯总结般地说道,“我很高兴他没猝死,还越活越精神了,确实不愧是折磨了所有舞蹈儿童十五年的活传奇……”他还想说点什么,但勇利忽然说道:“克里斯……”却又没有下文了。
克里斯耐心地等待着。不知道多久过去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等不到勇利完成那个句子了,他说道:“维克托告诉我那场车祸的事了——我很高兴你们都熬过来了,这很难,但你们都做到了。”
“但维克托……”勇利说,“他付出了他不该付出的代价……”
“他或许身体的损伤没有你大,”克里斯说,“但他伤在这儿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脏。“这里受伤的人想重新开始,并不比身体受伤的人容易,也许更难。”
“我……”勇利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希望他一切都好。”
他听上去就像希望克里斯告诉他一个答案似的,但后者只是轻手轻脚地跳下了床。
“那是一个必须你自己去寻找的答案。”他说道,“晚安,勇利。”
维克托睁开眼,眼前似乎还铺陈着晴空,他又回到那个安静的小船上了,和他的勇利一起,他们无所事事地飘荡在湖面上,想知道波浪会把他们送去哪里。
“我很抱歉你又回来了。”梦中的勇利说道,“我也很抱歉伤了你的心。”
“我知道。”维克托说,露齿而笑,“我不怪你——是我想要的太多了。”
然后他们开始欣赏云朵的形状。就在维克托发现一块特别像玛卡钦的云时,他忽然发现自己躺在酒店的大床上。
但勇利依然在他身边,手枕在头下,眼睛合着——他们躺在一张被子底下,有清晨的微光透过窗帘射入屋子里。勇利的手搭在维克托的身上,轻轻地、不断地拍着,像是一座老钟的钟摆。勇利的呼吸很平稳,他看上去像是睡着了,只有手还在勤勉地拍着维克托,以一种妈妈对初生婴儿一样的耐心和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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