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提起白毅唏嘘不已,相比起光芒四射的白初敛,他们对于白毅,印象却比较单一——
高大,英俊,冷毅。
总是一身铁灰的军服一丝不苟,沉默寡言地跟在比自己矮大半个脑袋的白初敛身后,天冷给他披斗篷,天热给他打伞遮阳,一双眼睛沉默又沉稳,仿佛惊不起一丝波澜。
记忆里他总是盯着白初敛的后脑勺看,眼里只有白初敛,就好像白初敛的后脑勺刻着《楞严咒》能让他顿悟似的。
听说白毅是个杀人如麻的狠角色,嗯,听说。
但是比起白初敛那细皮嫩肉得让小姑娘们夜不能寐的好模样,白毅明明更像当爹的那个,却总是能不顾周围人的目光,面不改色地叫着白初敛“干爹”。
……这又和“杀人如麻”人设好像有点不符。
不过这都不重要。
毕竟如今白毅已经死了。
“好惨哦,白发人送黑发人。”
“……白个毛线,大帅才二十五!”
“嗳,对了,大帅人呢?”
”听说是伤心狠了,送灵都不曾来。”
“那是伤心狠了,听说是上次边城来了一伙倭寇,大帅带人去遭了埋伏,关键时刻白毅给他挡了枪子……”
“嚯!”
“那他是为他死的。”
人们议论纷纷,伴着那丧葬队的炮竹锣鼓声,到底还是细细碎碎地传递到了这边这条街上。
街道尽头的“徐记裁缝铺”打从过完春节之后一改妇人小孩进出络绎不绝的热闹,门前冷落——从门前往里一看,只见这阴雨天气阴霾之下,屋内昏暗,只听见雨打屋檐的响动……也不知是掌柜的过于吝啬还是纯粹懒得动弹,居然是油灯也未点一盏。
店铺之内浑浑噩噩的气氛,与门外隔着一条街道白事的“热闹”完全相反,映衬出一丝丝怪异的荒诞气氛。
良久。
就在人几乎要怀疑店内空无一人只是独独开门虚作幌开门营业。这时候,那正堂古木缝纫车后,一个爬伏其上,几乎和旁边富太太裁完旗袍剩下的碎布料子混为一团的身影动了动,一名头发有些乱糟糟,看着莫约二十来岁的黑发年轻人抬起头,睡眼朦胧地揉了揉眼睛。
他眉眼细长,右眼下一颗淡红泪痣,薄唇看着没来由让人觉得生得有些刻薄。皮肤白皙,大约是阳刚不足的关系,看上去不是那么好相处的冷淡模样——
这便是徐记裁缝铺的掌柜的,徐书烟。
徐书烟年方二十有二,说话口音好像不是地地道道的古盐城的人,反而像是京都上流人士。但是徐记裁缝铺却是北朝国成立以前,还以“朝代”论年代时就已经在这古盐城扎根儿了……百年来,逢年过节,大街小巷上走的年轻妇人,无论富贵,身上穿的大约半层以上来自徐家。
徐书烟生得一双好看的手,那是一双一看就属于裁缝的手,总是干净细白的,弄不脏任何精贵的料子;左手中指靠近根部的地方有薄茧,那是握裁缝剪的地方,徐书烟是个左撇子。
徐书烟摸了摸缝纫机手边的小抽屉,拉开小抽屉,从放满了针线的小抽屉里摸出一个小铁盒子……修长的指尖推开铁盒子,他从里面拿出一支烟草,是西洋那边漂洋过海来的舶来品。
划了火柴,徐书烟懒洋洋地点燃了手中的烟草,奶白色的烟雾缭绕模糊了他有些苍白的脸,他微微眯起眼,冲着店铺角落里淡淡道:“大帅,地上凉。”
徐书烟语落,在他铺子的角落里,这才有一个蜷缩着如同伏兽的身影动了动——伴随着酒瓶磕碰冰冷地板的声音,几匹布稀里哗啦雪崩似的塌方下来,滚在地上,沾了泥土灰尘。
徐书烟眼皮子都没跳一下,哼笑一声:“新进的雪纺布,那些个洋大人狠狠敲了我一笔的——记得赔。”
徐书烟提到“洋大人”三个字时,话语之中带着三份讥诮。
白初敛没说话,他踉跄着爬起来,掀起眼皮子扫了眼不远处那个翘着二郎腿一脸放松的裁缝——而此时,平日里白初敛那总是梳的一丝不苟的头发乱七八糟,身上的军装领子扯开,扣子不翼而飞……那双总是神气又傲慢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
那狼狈模样,哪怕是换了白初敛打小一起长大的副官来,此时怕是也不敢认他。
白初敛醉醺醺地摇晃了下,脚上军靴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发出沉重的声音,他摇晃踉跄着扑到那缝纫机前——酒瓶子差点砸徐书烟脸上,后者后仰避了下……
“他死了。”
白初敛的声音里像是揉了烧的灼热的砂,沙哑还带着血腥。
扑鼻而来的酒气,连鼻息间的烟草气都掩盖不住。徐书烟停顿了下,居然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隔壁街哭灵的声音那么响,我又没聋……你以为我睡的好好的被谁吵醒?”
“他死了!”
白初敛像是没听见徐书烟碎碎叨叨的抱怨,固执道。
“……”听到面前那向来骄傲的人话语之中压抑的悲痛,徐书烟却不惊讶,只是在手边烟盒捻灭了星火点点的烟草,然后抬起头,稍稍收起那慵懒的模样,盯着那双充满血红丝的眼睛,“我早就告诉过你了,白毅这辈子本来就是给你还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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