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爵夫人还没来得及叫人拷问我或者把我卖掉,就找回了她的耳环。他们只把我关了两天不给饭吃而已。”
沈霄冷哼,“再在这件事上客观替他们说话,我会揍你。”
沈汉不由一笑,七岁的小孩可以威胁六岁的小孩,但是他们都三十岁了,沈霄的优势荡然无存。沈汉很识相地没说谁揍谁还不知道呢,密布花纹的银色酒瓶又被塞到他手里。
“……我很高兴你感到痛苦。”酒才入口,就听见沈霄说。
沈汉瞥他,“那我们真要打一架了。”
下一秒就被沈霄搂住,他早就不习惯像小男孩一样和哥哥依偎在一起,沈霄的动作也有些生硬。
“我的弟弟太聪明,我们的生活开端就太艰难,所以他学会把自己包在茧里。他展示在人前的进退自如圆滑世故就是他的茧,我很心痛,他的聪明才智把他和他周围的人隔绝开来。”
沈汉像被揭了一层皮,笑容愣住,脸上表情空白,只有他哥会不近人情地把他这层外皮血淋淋地撕下来,他在那一刹那被迫面对自己。
还是二十多年前,狭小房间的黑暗里,一个抱着膝盖畏惧得浑身颤抖的小孩。
如果他在梦里不慎推开这扇门,看见从前的自己,头皮发麻只想拔腿就跑。太狼狈的过往,人人都想逃开。
他全身僵硬,陷在那件事里,不想想起却在沈霄灼灼逼视的目光下必须想起。沈汉突然又笑了一下,吁气靠着床沿,面向天花板,“哥,但是我早就不知道该怎么用真面目和人相处了。”
“那些话从一个你在乎的人嘴里说出来才会让你愤怒受伤,否则都是放屁。”沈霄脸上还是那种被血淬炼过无数次的震慑人的神色,搂着弟弟简短地说。
我在乎小天鹅?我当然在乎,但有那么在乎?
沈汉反手搂住沈霄,成年的两兄弟肩膀靠着肩膀,一个不慎把酒瓶碰翻,沈汉眼疾手快抓住,酒液也洒了出来,味道立刻弥漫在房里。
“妈该知道我们在这喝酒了。”沈汉像被抓了个现行,却还放松躺下。
沈霄也向门口瞟去。
他们妈妈敲了敲门,得到回应,门开了,显出一张同样疲惫的中年女人的脸,鼻梁两端还留有清晰的眼镜脚架印。
沈丽手上端着咖啡杯挤进来,杯子空了一半,看一眼两个儿子,叹口气,“分我一点。”
沈霄抓着酒瓶,烈酒咕噜咕噜倒进咖啡里。她摇晃两下,也握着白瓷杯坐在地上。
“是您的案子不顺利?”沈汉问。
她想起这一路多么艰难走来,露出一个复杂的笑,“我是个律师。”
她脸上是回忆的神色,“二十五岁带你们逃到联邦,打工存钱,三十三岁考进法学院,三十六岁完成学业,通过司法考试,进入法庭实习,成为地区法庭年纪最大的新人,然后成为首席公设辩护人。我总说,‘三十三开始还不晚’‘三十六开始还不晚’,人生里任何一天开始都不晚。但开始做法律援助,尤其是成为首席公设辩护人以后,越来越多次,我觉得有些事我开始做的时候就已经晚了。我开始为一些人寻求公正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妈,您已经做得够多。”还是沈汉说,他握住她的手,“您败诉了?”
“我八年前败诉了。”沈丽显然有良好的记忆力,“当事人承担不起律师费,所以作为公设辩护人,我被指派为他的辩护律师。当事人拒绝接受认罪协议,说他没有杀人,坚持要上法庭,结果在缺乏关键性证据的情况下被陪审团定罪。过失杀人,二十年刑期。就在昨天,一个刚被捕的杀人犯供认罪行,有一项完全符合八年前当事人的案件。根据供认甚至找到了当时受害者的手表……”
她另一只手用力按着眉心,“一个无辜的人被误判,入狱八年。他会被立刻释放,我也会为他申请联邦赔偿,但已经晚了。我今天白天去了一趟新都监狱,他在刑期内……被传染上不可治愈的疾病。”
很有可能是因为被强奸而传染,沈汉和沈霄都沉默。沈丽语气里带着苦涩的自责,“如果我当年能多替他做一个血液飞溅轨迹分析,也许就能证明他的无辜。”
“……公设辩护办公室全靠政府拨款,您就是不要工资,也没钱替所有当事人请专家做测试。”沈霄一针见血。
沈丽也只能笑叹,把手上混酒的咖啡喝完,又抖擞精神站起来,“所以我只允许自己想这件事五分钟,我手上现在就有二十个案子,明天还要九个案子要开庭。你们明天要回去,不管有什么事,回家了今晚都早点睡,好好睡。”
沈丽十年如一日睡五个小时起床,光线模糊能看清天花板。她深呼吸,爬起床,套上毛衣,端起咖啡杯推开木门,客厅整齐得让她惊讶,沈汉抱起一沓书回头。
“沈霄两个小时前有事回军部了,我睡不着,收拾了一下你的书。”
这个对家务事心不在焉的中年女人就像猛一下被通了电,情急得每根头发都扯起,如临大敌地抢到书架前,“你不会……”
沈汉给她按肩膀,手掌用力按压着低头太久紧绷的肌肉,“妈,没弄乱您的书。按法系分大类,部门法分小类,同一类里按您翻书的频率摆放,翻得最多的放在桌上,新买的摆在柜子上,旧书又翻得少的收在抽屉里。”
他一边说,沈丽一边放松,总算把那口气喘平,反过去拍拍儿子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谢谢。”
这是他的妈妈,不介意自己穿小码还是大码套装,不介意自己的皮肤能如二十岁还是已经像五十岁。追逐着她的事业,她的理想。沈汉一笑,拎起外套,开门时还回头嘱咐,“妈,冰箱里有沈霄留的三明治,吃了早餐再出庭。”
“要是在九号基地工作压力太大,撑不下去就退役回家吧。”
在关门前的一刹那,沈汉听见他妈妈轻快却坚决的声音。即将关上的门停住,已经高大得要低头才能出门框的男人也愣住。
沈丽穿着旧毛衣,头发乱糟糟地朝自己的小儿子微笑,“你从来没想过当个军人,去军校是为了你哥。我的儿子已经为联邦尽职尽责过了,有权按自己的心意生活。虽然我没存下什么钱,但是我的工资还能养你一阵子,所以哪怕你没存钱也好,没有津贴也好,要是你的工作让你太痛苦,就回家,我们总能找到你下一步想做的事。”
沈汉要感谢天色晦暗,他很多年没这么鼻酸眼热。他下意识问,“您不认为我的逃避是一种软弱?”
“……我们一家人的经历让家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沈丽一开始难以启齿,逐渐恢复一贯的坚强,“我……这些年都无法和任何一个男人建立亲密关系,你哥厌恶玩弄权力和政治手段的人,你有想回避的事又怎么样?我们是人,经历过磨难和挫折,当然各自有各自的软弱和恐惧。这很让人觉得羞耻,却正好是最不该羞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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