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厉害,空松不见了你居然一点也不担心。”
“空松和一松又不一样。”轻松托腮看着小松喝得红彤彤的脸,窗外的夜晚静悄悄的,连行人路过的声音都听不到,“从小到大,我们有担心过他吗?”
*
一松的手机在响,躺在两幅靠垫和一条毛毯的下面,发出噗呲噗呲的声音。它已经断断续续响了有超过二十分钟了,那面依然亮着垂死挣扎的屏幕上挂着一个无比熟悉的名字。
松野空松,那个狡猾的家伙。
不想听那个电话,不想听见对方故作宽容的声音,和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的明知故问。
现在在哪,听小松哥哥说你一个人搬出来住了,加油站的工作好像也放弃没做了,怎么样,能好好照顾自己吗,需要我去看你吗,用屁股也能想到的这些问题。当然不好,一松眼神发直地盯着天花板下陈旧的吊灯,上面落着灰没有擦净,而他的眼眶下是两只被墨迹染过一样的黑眼圈,这还用问吗?
睡不着,从来这儿以后就一直睡不着,闭上眼睛也无法停止那歇斯底里的脑部活动,简直感觉分分钟都要碰着极限了一样。便宜旅馆的墙壁很薄,每个夜晚都能隐约听见隔壁的人声,模糊的、争吵着的、暧昧的、不明的各种声音,而被自己带来的行李箱还摊开着,维持着昨天起就倒在前门边上的就有姿态,几件衣服散落在地板上,除此以外一松就再没摆弄过屋子里的任何一个物件。他只是躺着,眼看着窗外的天色从白昼沉降入黑夜又变成白天,感觉时间的流逝正一点点带走自己,感觉这间阴暗逼仄的屋子也同外面的世界一块慢慢腐烂。
手机恰恰又开始响了,像某种恼人的昆虫一般盘踞着他的耳朵。一松骂咧了一句,掀开毛毯和坐垫把它抓了起来。
“My brother——”比闷声敲打耳鼓的手机更恼人的话语从被接通的听筒中漏了出来,让一松本能地跳了一下眉心,“你现在人在哪里呢?哥哥我可是站在人生的悬崖边上等着——”
啪。一松挂掉了电话。
他不是有意为之,连自己都惊讶于这快速而干脆的动作。怎么回事,多少年前养成的习惯,还以为过去这么久身体都会忘记这种反应,没想到居然想都不用想就重复了以前会做的事情。
抓在手心的电话又开始震动起来。
“你故意的冷漠是对我的惩罚吗一松,不过没关系,哥哥我的心脏可以容纳进全世界的爱。”那种不怕死的对白又在对面持续了起来。
一松花了两秒钟来整理自己的情绪。
“闭嘴,怪胎。”他最后干脆地说。
“刚才就说过了,我现在可是站在人生的悬崖边上,非常不妙啊。如果一松不老实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的话,我很有可能会坠入深渊,车毁人亡的。”
“车毁人亡?别说不切实际的话了,你哪来的车。”
“找椴松和十四松借来的,是充满了魅力的粉红色,想看吗?我奔驰在风中的飒爽样子。”
“快闭嘴吧。”一松打断了他,“你现在要来找我做什么,你的脑子里装的是什么,是屎吗?为什么想要见我,对你做了那样的事,也打算轻易就原谅我吗!”
“虽然很想回答你的问题,不过现在似乎不太是时候——毕竟是悬崖边上,车——真的比较难开!”空松声音忽高忽低地回答,一松抓着手机,眉头几乎深陷进额骨里。
“别扯什么人生的悬崖边了!”他朝空松大吼了一声,“从前开始就一直这样,说的话别人根本听不懂,只会觉得尴尬!你现在是打算用这种傻兮兮的幻想来搪塞我吗!”
哐当!一声巨大的碰撞声从听筒中爆发出来,紧接着是一连串兹拉撕裂,金属摩擦水泥地面,玻璃破碎,以及什么东西一头撞上的声音。
咔哒!手机砸落在地面上的嘈杂响声弄疼了一松的耳朵,他抓着电话,听见背景音中模模糊糊的一串絮叨。
“痛痛痛痛……”空松嘶嘶地吸着气,一松听见他的另一只脚胯下摩托车着了地,而后人又摔倒在了路面上。
“喂!”他突然用两只手抓住了那只电话,发出这声叫嚷的时候尾音就像颤颤巍巍飞走的蒲公英,“回答我啊笨蛋!空松!”
他听见了空松喜欢穿的那种鞋跟声音清脆的靴子,落在地面上,那节奏一瘸一拐,过了好一会,对方才摸摸索索从地上捡起了可能已经被摔坏的手机。此刻传来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失真,即便贴着听筒,也感觉离他无比遥远。
“不小心在悬崖边上摔了一跤。”空松回答他说,他好像在笑,天知道一松为什么会觉得对方此刻正在笑。
他几乎要疯了,因为空松那句要命的台词好死不死地断在了那个地方。此后就没有任何声音,他的手机屏幕熄灭了,因为此前任凭它一直响着,结果现在彻底没电了。一松仿佛触电一般从原位上弹了起来,扑向了自己的行李箱,他扔掉衣服和杂志,扔掉枕头和毛巾,从里面动作粗暴地拉拽出一条充电线,然后哆哆嗦嗦地冲到墙角的插座旁边。
插上插口,第一下没有成功,他歪掉了,因为这个动作而气得想杀死自己。他试了第二次,结果依旧失败了。一松一把摔掉了手机和接线,他站起来,冲向大门,穿着拖鞋一路啪嗒啪嗒地奔下三层楼梯然后冲出旅店的正门,一头扎进热烈明亮的阳光里。
他喘着粗气,冷汗淋淋,捏紧的指甲在手心留下一串红色的淤痕。而那个被撞到车头灯碎掉,整副架子歪向另一边的粉色摩托车正冒着烟,紧紧镶嵌在马路对面的电线杆上。
一个戴着墨镜,穿着皮衣,打扮怪里怪气的男人捂着自己的一条手臂站在对面。他看着一松,露出了惊讶又高兴的表情。
“果然在这里啊。”他笑的时候露出牙齿,裤子上闪光的亮片刺得人双眼酸疼。而一松此刻唯一想做的一件事,他发誓,当着所有神明的面他确定自己只有这件事想做。
他越过白色的人行横道线,给了空松一拳。
一松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感觉心脏在融化。从没有人向他描述过这种感觉,心脏融化,听上去是快要死的时候才会发生的一件事,却没人告诉过他,那感觉实际上并不痛苦。稍稍觉得羞耻,稍稍有些坐立不安的恼火情绪夹杂其中,但是并不痛苦,反倒觉得很幸福。
“你是白痴吗?!”他抓着空松的衣领,“那是台阶啊,长着眼睛的人也能看见,那是给人上下坡道用的台阶吧!哪有正常人会骑着摩托车从上面冲下来!”
“因为在电话里一松一直都没给我答案,你不说的话,想要越过那道障碍就只有从悬崖上方飞越过来这一条路了。”
“我都说了住嘴了!”一松吼叫着说,“你是人偶吗?不会觉得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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