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墙倒塌之前,谁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来推。
荀攸对批斗会上接二连三的揭发吓得哑口无言,荀彧则在私下与他道:“你看,总是这样,不患寡,只患不均而已。”
壮汉不是冯教授,他力气大,性格直,嘴里骂娘骂得欢,敢和干部们硬碰硬。壮汉很快就在几十张嘴巴下被铄成了建设道路上的“毒瘤”,还是“顽劣不改的坏分子”。干部们捆着他扔进了监控室,关了几天,竟也没一个人提起他。
他们最后一次看见壮汉,是在几天后的傍晚,掩埋队的人来抬尸。壮汉的尸体被整齐地码在担架里,白布严严实实地盖着,走在前头的人忽然被石头绊了一跤,担架旁就掉出两条紫黑色的手臂。看似粗壮的手臂软绵绵地垂在地面上,随着走路的颠簸有规律地晃着,可谁也没有上前去扶一扶。
没有人敢。
这是第一起由劳教干部们的失职引起的死亡,壮汉被悄悄埋在了北边的葬岗,材料上的死因则正大光明地填写了“疾病”。
死亡的轮盘就这样开始快速转动起来,轰隆轰隆地发出气势磅礴的声响。
或许是壮汉的死相让干部们害怕,农场破天荒地组织他们前往县城观看革命电影。许多人都带上了自己为数不多的现金,想着到县城里补充吃食。
当天的公社饭店里蒸了甑糕,黑色的铁瓮蜜滋滋地冒着甜气,红枣糯米的香味钻进鼻子里,每个人都眼热得痒痒,可价钱比别的贵,谁都没想着买。只有冯教授在吃,他一碗接一碗地吃,还和同桌的扒手说:“我呀,这一年就想着甑糕,今天一定得吃够了。”
眼见着他的肚子鼓起来,赵队长拦着他:“冯老师,够了,改天出来还能吃,别把肚子吃坏了。”
甑糕装在瓷碗里,冯教授用铁匙羹细致地挖着,一粒米也不肯放过,声音吭哧吭哧的,极有规律,又极瘆人:“没有改天,哪来的改天,要不是壮汉死了,我们一回也出不来……农场里也不能总死人不是?”
桌上寂寥无声,穿堂风打来,背后都是阴测测的寒意,只有冯教授面带微笑与满足。
回程的车轮硌着一路的石头不停颠簸,冯教授早已冒了满头的冷汗,他在座位上弯腰曲背地扭着身子,回到宿舍里就吐了。地面上淌着酸臭的棕色呕吐物,甚至还能隐约看见未被消化的红枣皮和凝在一起的块状糯米。
冯教授的脸色逐渐显出可怖的灰白,他反复地呕吐,休息的间隙便发出不成调的呻吟。这场闹剧持续到了第二天,在一片爽利和煦的朝阳中,他终于不再挣扎,慢慢地停止了呼吸。
很多年后荀攸才知道,冯教授的故事在其他农场中是一个广为传颂的笑话,每个饥肠辘辘的人都用这个笑话安慰着自己,看,吃饱喝足也会死人。
冯教授死于十月下旬,直到他死前,南边土坡下的菊花仍旧是葱葱郁郁的青色花苞。掩埋队来收尸的那天晚上,荀彧忽然想起冯教授从前叮嘱过他的话。冯教授讲起他的花花草草,总是笑眯眯的,极和蔼的样子。
菊花呀那是一身的傲气,可是万物万事都讲一个归期,即使凌寒而立,她们也挨不过真正的凛冬。到了十一月初仍旧不开,多半是折了。这儿的土质不好,你也别着急,我多给你几份花籽,来年再接着养吧。
荀彧昏昏沉沉地想,大约这丛花是真的折了,这里养不活一朵花,育不成一株草,尽然是苍茫残败的晚凉。
第二天清晨荀彧迷迷糊糊地拨云散雾,脚步虚浮犹似梦中莽撞,他看见南边土坡下的菊花竟在一夜间妖妖艳艳地开尽了。因其白璧无瑕的色泽,状如龙爪的花瓣,冯教授称之为“玉鳞抱爪”。
每一朵花都如碗口大,熙熙攘攘近乎于荼靡,细长的花茎载不起花的重量,花便如美人颔首于端前。荀彧轻轻挽起正当中的一朵,像握住了一阵幽冥冰冷的气息。
第十章
自从那天之后,空气里就刺着冷冽的气味,朔风兢兢,晚上听来犹如漫山遍野都列着招魂的引幡。
二人的储备粮慢慢见了底,身上也开始出现浮肿的症状。每晚睡前,荀彧会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像是玩乐一样用手指按着自己小腿上的皮肤。浮肿的肌肤没有光泽与弹性,按下去就软乎乎地凹下一块痕迹,大约要等十秒才会恢复原型。荀攸无法形容自己的胆战心惊,他甚至觉得那不是人,而是一种状似人形的怪物。
那段时间原是荀彧的雨露期,早些时日他的欲求已经随着体力的流失而减弱,直至某天夜晚,令他十二年来倍感耻辱的雨露期完全停止了。
从前的人总把荀彧这样的身体当作富贵病,要妥帖地养起来才能好好活,他支撑到如今,多半靠一点渺茫的希望。如今接连死了两个人,魔鬼似的病也上了身,这口气就泄了。
荀攸眼见着荀彧的身体枯萎下去,他每天都清清静静地躺在床上看书,荀攸听不见他呼吸的声音,身上活着的那股人的气儿也很淡,荀攸甚至觉得自己正在旁观一场死亡。他心里有怨,想活着的人心里都有怨,可他不知道怨谁,掐在他们脖子上的手无影无踪。
荀彧的身体也能有好的时候,那几天风和日丽。他忽然说想去看看花儿,荀攸扯下一张日历纸递到他面前,和他说前几天去浇水,花瓣已经烂在泥里了。
荀彧搬了一张小木矮凳子坐在宿舍门口晒太阳,他眯着眼睛,面朝日光微微笑着,很享受的样子:“那就不去了,看得人心里难过。”
当天晚上风停下来,静得很,荀彧歪着头靠在荀攸的颈窝里,在被子下攥着荀攸的手指尖把玩,他们已有一个多月不曾亲近过。
荀攸转头亲了亲他,荀彧便主动含住了他的唇瓣,恬静的气息在唇齿依偎间游走,没有丝毫的情欲。
荀彧在他耳边悄悄说:“我是你的。”
“嗯。”荀攸已经闭上了眼睛,静悄悄地笑着。
荀彧看他无动于衷,便趴在胸前枕着,口吻里有浅淡的撒娇:“我只是你一个人的。”
荀攸终于肯睁开眼睛,他搂着他的腰,指头在他腰侧轻捏了一把笑道:“雨露期停了,我以为你不想要。”
“谁说了……”荀彧额前的碎发落下来,轻轻巧巧地缀在眼睫处,更显出他眉目鼻尖的精致。他垂着眼,食指在荀攸的胸口前胡乱画着,呼吸一深一浅,全是失了方寸的病弱之气:“我想要你,从来都和雨露期毫无关系……那你呢,你就不想要我吗?”
他的声音极小,听来尽是软软糯糯的温柔,荀攸哪里顶得住他这样的口吻,手臂里稍稍用力,就贴近了荀彧的唇。荀攸吮吻着他的舌,另一只手在前腹处缓缓游走了半晌,还是伸进了棉布之下小心地揉起来。
他们没有脱去对方的衣服,只是相互用手抚慰,一切都变得非常谨慎。结束后荀彧仍旧枕在荀攸颈窝处,气息干净柔软,正在缓慢地吞吐着。
荀彧将他的胳膊极珍惜地抱在怀里:“如果二十岁的时候遇见你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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