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跟着补充介绍道:“哥,这就是阿姆,我们村的’歌神’。”
陈云旗听过几次这人的名字了,依稀记起他就是要带三三出去打工的那个人,于是伸手跟他握了握,说:“今天太冷了,我带三三回去加件衣服再来,回头聊。”
阿姆拦住他说:“这么远来回一趟怪麻烦的,我家就在隔壁,不嫌弃的话,我回去取两件衣服来给你们吧。”
三三还穿着单鞋,陈云旗也不忍心让他路上挨冻,闻言思忖了片刻也只好说:“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我跟三娃儿还有什么好客气的。”他笑道,“我先去把柴放下,你们在厨房等着,守着灶火别冷到了。”
两人坐在灶前帮忙照看着柴火,总算暖和过来些许。很快阿姆就抱着两件灰不溜秋的长棉衣回来了,递给他们一人一件穿上,满意地打量着说:“怎么样,这衣服暖和吧,我们工地上发的,我凭关系多要了一件给我爸。”
棉衣的款式有些像过去的军大衣,属于劳保用品,里头的棉花实打实的厚,暖是极暖的,就是穿在身上特别沉重。三三个子小,一穿上就被压得看不见人了,陈云旗替他把衣领折了折,又帮他挽起一节衣袖,这才将他的脸和手露了出来。
陈云旗一边整理着三三的大衣,替他把扣子直扣到了下巴,一边朝阿姆问道:“早上你也去找人了吗?到底是什么情况?”
阿姆盯着他对三三过分亲昵的举动一时移不开眼,半晌才回过神,“哦,去了。”
他本懒得说细节,又听见三三跟着问:“在哪里找到人的啊?”于是轻咳了几声后说:“我们分成了好几队找,沿着她跳下去的崖口往下,在快到老鸦嘴的一处断崖边发现她的。”
阿姆边说边掀开一口锅盖,看着锅里冒着热气的炖肉直皱眉头。
“找到的时候人都凉了,摔得变了形差点认不出,就剩半个脑壳,脑浆子都空了。”
三三听得直倒吸凉气。
陈云旗默不作声地抽出一根烟递给阿姆,没想到阿姆竟然摆摆手说:“我不抽烟。”
陈云旗作罢,护着火给自己点烟。阿姆一直盯着他看和三三来回看,眼神中似有一丝落寞一闪而过,很快又正了神色说:“我出去帮忙了,等下火葬你们得参加,别走远了。”
他指指那口大锅,“多喝些热汤,我们这里好些年没这么冷过了。”
陈云旗没胃口,他盛了一碗肉汤让三三喝了,自己出门想去看看外面的情况。尸体还摆在院里,他绕出了门,碰上李老七正捂着肚子往里走。
李老七脸色铁青,大冷天里额头竟冒了一层汗。陈云旗见他眉头紧锁似有不适,赶忙问道:“老七哥你怎么了?”
“唉,胃子又痛了,”李老七弓着腰看起来十分痛苦,“我回来休息一下。外面准备得差不多了,幺儿你帮忙把人喊一喊,趁早烧了完事,太冷了太冷了,我们都遭逑不住了!”
陈云旗也顾不上回击他对自己戏谑的称呼了,连忙扶着他进屋,给他倒了碗热水。
这家里到处都是人,站没地方站坐没地方坐,李老七蹲在堂屋的角落喝下了热水,这才感觉稍好了些,便叫陈云旗帮忙找来三娘,吆喝着喊人们出门。
一众人吵吵嚷嚷你推我搡地出了屋朝火葬地点走去,小孩子们夹在人群中奔跑嬉戏,大人们手里还抓着没舍得放下的瓜子边走边嗑,一路上若不是那位苏尼大声诵念着《指路经》,还有三兄妹被埋没在吵嚷中微弱的哭泣声,不知道的会以为这是全村出动要去参加庙会。
陈云旗带着三三走在最后,他伸手掸掉落在三三头顶的雪花,无奈地说:“能不去吗?我一点都不想去。”
三三理解他的心情,懂事地哄着他说:“不行的呀,进过这屋的都得去。没事的,我陪着你呢。”
火葬的地点就选在了盛勤志妈妈一跃而下的山崖边,空地上已经横竖交错着按“井”字型架好了柴堆,一旁的地上扔着些破旧衣服和几只塑料桶。彝族火葬讲究男性死者的柴堆要搭九层,女性则搭七层。尸体是娘家人抬过来的,大伙七手八脚把支离破碎的尸体推上了七层高的柴堆,动作丝毫没有避讳,仿佛那不是一个曾经活生生的人身,不是他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而只是一堆毫无用处的破棉絮。
李汉强捡起碰撞中掉落下来的一根不知是手是脚的残肢,连同死者生前的旧衣旧物一起抛了上去。他同三三爸及其他几人提起地上的桶,旋开盖子,围着柴堆将桶里的油和酒尽数泼洒在尸体和木柴上。
一切准备就绪,三娘怀里搂着三兄妹,按规矩不得不低声制止住他们的哭泣,老苏尼上前对着站在最首的阿措曲比和娘家黒彝们诵起《招魂经》②。直到这时,人群才渐渐停止了聒噪,伴随着空洞悠长的诵经声,村长带人点燃了柴堆的四角,烈火逐渐蔓延向柴堆的的中心,火舌舔舐着衣物和尸体,很快便熊熊燃烧起来。
腾升起的滚滚黑烟遮蔽了天空,气温骤降到了零下,雪还在不断飘落,却压不熄陈云旗心中的哀恸。他转头望望四周,围观的人们漫山遍野七零八落地站着,每个人脸上除了麻木再无其他神色。
巨大的熊熊火团在寒冷的空气中将远处的景色炙烤得恍恍惚惚,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耳边响起了歌声。
那歌声不知从哪里传来,低沉哀伤,如泣如诉,用古老的彝语向逝者做着最后的告别。
陈云旗棉衣里面还穿着羽绒服,站久了却也冻得止不住颤抖。三三偷偷捏了捏他缩在袖口里的手指,悄声说:“是阿姆在唱歌。”
陈云旗脖子僵硬,眼睫被飘落的雪水浸湿,他看不清阿姆身在何处,便低声问道:“为什么要唱歌?”
“我也不知道,”三三贴近他答道,“他是我们村唱歌最好听的人,不管遇上什么事他都会唱山歌。”
尸体被烈火灼烤着,不时发出沉闷的爆破声,尸油在不断顺着四肢末端往下滴答,露在外面的双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缩蜷起,仿佛一对勾起的鹰爪。
李汉强仰头闷了一口白酒,被面前高温逼退了几步,回头嬉皮笑脸地对旁人说道:“刚才的声音是肚皮炸了吧?这会儿不知道烧的是肥肉还是瘦肉哦?”
丧礼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过程漫长难熬,陈云旗觉得自己裹在两双棉袜里的脚趾可能已经冻掉了。大火肆虐着将一切化为灰烬后,火势终于逐渐弱了下来。
除了留下收尾的人,其余闲杂人等都三五成群地离开往回走了。三三嘴唇冻得青紫,用颤抖的声音对挪不动步子的陈云旗小声说:“哥,结束了,该回去了。”
转身离开时,背后隐约传来村长跟阿措曲比的对话。
“骨灰要不要噻?要就帮你兜起来嘛!”村长提着个布袋朝阿措曲比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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