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自春日筵之后,万红庵便再未见过孟谌。或者说除了翠岫和朱琛,他连其他宫人都少见。
新封鸾镜君时,众人倒还趁新鲜,赶着尖儿来巴结逢迎过。后待到小半月过去,也不见君王宠幸或召见他,便也各自散去。看不似个有前程的主子,服侍的宫人对他逐渐也不大上心,遣派的事都刻意拖拉推诿,总是寻着空子就要跑一边去偷懒躲闲。
万红庵自然对这些瞧在眼里,不过从不发作,反倒常遣散随从自顾自地在宫苑间安步徐行,倒落得清闲。
他所住的停云轩名字风雅,到后才知是一处荒僻居所,离嫔妃的宫苑和皇帝寝宫都千远万远,可见孟谌打一开始对他就不曾上心。
停云轩近旁倒有一处栖凤台,还有个望鹤亭,俱是观风景的好地方,乃他平日散心最爱的去处。再过去几步便是椿萱宫,相传是孟谌留予先太祖皇帝与先皇太后颐养天年的居所。
孟谌少年时便随父亲孟元晖南征北伐、出生入死。这天下,是他孟氏从前朝手中夺过来的;他的王霸之道,亦是踏着父亲的血肉、母亲姊妹的尸骸走出来的。想当年孟元晖攻伐跤州时腹中一剑,被戳了个对穿,却是硬捱到一战告捷,待收兵锣响才扑地而亡;母亲孟华氏在孟谌袭进青州时被敌军围困,为不使他忧心,带着两个姐姐从百尺城楼上跳下。
传令兵送来双亲与姐姐的死讯时,孟谌正在复州掠地,竟一泪未洒。
后来孟军兵临洈邑城下,前朝末帝严焕自愿纳降,将帝位禅让孟谌,以保举氏安康。孟谌却不顾众谏,一意孤行将严氏一脉尽数屠戮,削株掘根。
登基后,孟谌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宫内大兴土木,建下这椿萱宫,不但宫墙修得恢弘,宫内摆设陈饰也一应俱全,华美精湛。平日里时时见着宫人进出打理,却从未见谁入主。据说是孟谌为弥补没来得及侍奉双亲的憾恨,才修了这宫殿,只当他父母姊妹都还健在,安居在此。
万红庵对此倒不以为意,甚至颇为鄙夷。这世间屋瓦房舍连活人都遮蔽不及,怎还要匀出地给死人居住?当真是不食肉糜。
所以宫人虽千叮万嘱,视椿萱宫为禁地,教他千万不可僭越,他却浑不放心上。
椿萱宫白天倒是热闹,总有宫人往来进出,每到黄昏却都人去宫锁,只留下寂寂一片园林。万红庵便常趁这时机偷溜进宫墙,游荡戏耍一番。倒也不是他顽劣,只是这宫苑内有一处芙蓉池,池内锦鲤数千,池旁又遍植各色花木,像极他幼时家宅的庭院,每每见到,便不由留恋起来。他在其中也不做别样事,无非是发呆出神,在池边一坐便是半晌。
这一日万红庵于黄昏时潜进椿萱宫内,倚着池边一块巨石看游鱼觅食,看得乏了,便打个小盹,心内嘱咐自己人定前必要归寝。却不想入了梦便由不得人,一觉酣睡起来,竟是华月高升,萤火宵行也不察觉。
直至鼻间嗅到一股极浓烈的酒气,万红庵方才惊醒,迷离的双目先渺望四周,尤浑浑噩噩。忽地一个激灵,赫然发现自己身前竟立了个人。
第十四章
那人身形高大威严,似座玉山立在面前,一步一步从树影里走出来,皎白如练的月色将他的轮廓映得无比分明。
“陛、陛下……”万红庵嗫嚅着,困意消散殆尽,立马仆跪在地蜷成一团,“小人误闯禁宫实非有意,还求陛下恕罪。”
良久,上面才传来一声冷笑,声音阴沉:“并非有意?我看你在此处,睡得倒是安适。”
万红庵一个哆嗦,手脚并用地匍匐过去牵住孟谌衣角,哀求道:“小人一时愚顽,才犯了禁忌,念小人初犯望陛下从轻发落,过了此番绝无下次……”正说着额前散发却被孟谌揪起,将他一整张脸带了出起来,仰头朝上,正对着惨白的月光和孟谌那张愠怒的面孔。
只见孟谌眉头狞结,眼眶赤红,倒不似因万红庵作气,而是先前心绪曾有过大起大伏,还不及平复。又嗅他一身的酒气,猛辣刺鼻、恶浊冲天,要放寻常万红庵必然已被熏得昏阙过去,而今只得瑟缩强忍。
万红庵被酒气熏得将要翻白,孟谌却不欲放过他,倾身俯近,吐出的气息全喷在他面上:“罢了,你新来的,这宫中的规矩大约是不晓,朕今日就亲自教授你。”说罢一手提起万红庵后领,又一手揪着万红庵发顶,将人在地上拖行。
那一头乌丝被拽得七凌八乱,万红庵惨叫连连,若是旁人大约已心生恻隐,孟谌却任着耳边哀哀乱嚎,丝毫也不为所动。
万红庵整张面目都扭在一起,眼角泌出几滴泪来,心知自己是撞上了刀口。孟谌平日虽也阴鸷严厉、不假辞色,但尚知道分寸,并不轻易发落人;而今这般暴戾凶恶的模样,分明是先前黄汤灌得多了,酒疯无处去撒,要拿人作发泄。
这常人撒起酒疯,也是时常要见血落红、闹出人命的,何况他现下应承的是一个帝王的怒焰。万红庵不禁一颗心提到嗓眼。他手脚被拖地上磨破了几块,也顾不得了,巴巴附上前抱住孟谌一只脚,颤声讨饶,脸贴在那小腿肚上乱蹭——以往被恩客耍弄得很了,他也是这般告饶,却不知此招放孟谌身上会否奏效。
大抵是不奏效的,只见孟谌眼里闪过一抹厌色,扬起手欲挥下。忽然他眉头猛地一蹙,嘴角绷紧,揪扯着万红庵的手都骤然放开,捂住胸腹,似在强忍着什么。万红庵也觉出异常,赶忙爬将起来搀扶住孟谌:“陛下可是有恙?”
孟谌还未及回应,甫一张口先吐了个昏天黑地,秽物黄汤如河道溃堤似的倾泻在脚边花丛灌木上,几乎将他胆汁呕出。万红庵在他身侧一下一下地为他抚背,待他吐完,又使衣袖将他嘴角溅染的秽液擦净。孟谌挥臂甩开他,却不想将自己甩得一个踉跄,就要扑倒在地。
“陛下当心!”万红庵忙又倾身过去将他扶住,可孟谌身子愈渐沉重,他一个纤瘦身板又怎能支撑得住,腰快折也。
万般无奈下,他只好先半扶半搂将孟谌身子挪到池边,自己倚一块巨石坐下,又让孟谌躺靠在自己怀里。彼时孟谌额头已冒出豆大汗珠,脸上尽显狰狞痛苦的神色,正是酒意发作,闹得他神昏志颠、头痛欲裂。正难忍得紧,忽然一双冰玉似的手贴在他太阳穴上,一轻一重地揉按。
“陛下,可觉舒缓些?”万红庵小心翼翼地问询,见并未得到应答,手上动作渐收,没成想孟谌才柔和的面色立马凝结起来,于是又加重了力道按压。
半晌过去,万红庵察觉怀中人呼吸渐沉,于是一边揉按,一边又斗胆凑过脸去看。瞧见孟谌双目紧闭,竟已昏睡过去。虽是在睡梦当中,孟谌依旧颜色未缓,双眉紧紧蹙着,一副苦痛貌,嘴巴半张半合,似乎在低喃着什么。
万红庵附上耳去,只听得几声短促的呼喊:“等等,别——”
再端看孟谌面上颜色,竟然有几分惊惶茫然,万红庵不禁心下一骇。
“母亲、阿姊……别、别抛下三郎!”又是一声喑哑焦促叫喊,不知是月色映照,或是四下旷寂的花木渲染,竟衬得孟谌此时的神色分外悲凉,几教人心生不忍。
年过而立的肃穆帝王,此时在万红庵怀中却如同稚子,显露出一点孤单迷惘。
万红庵不禁遥想自己当年,他又何尝不是父母早亡、颠沛流离。想那时真也是痛得催心挠肝呵,而今数年过去,心里依旧像有个漏口未曾填平,天凉来灌风,天热来钻火。眼前因思念家人而滥醉得一塌糊涂的孟谌,与曾经哭天抢地、恨不一死涂地的自己又有何不同?万红庵眼眸低垂,心道原来哪怕帝王家,也是会有市井小民的喜忧悲恐。不觉已经将双手覆上了孟谌胸口,一下一下地摩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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