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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是孟柯人先发声道:“你身上疮疤如何,可还觉着哪处不熨帖?”

“已痊愈了,劳殿下费心。”万红庵一面缝着玉扣,一面答道。

“那便好,趁着近日无雨无霾,我差人送你回宫。卯时出发,不到日昳便该到了。”孟柯人作一派云淡风轻的样貌,略打个顿,含笑道,“我俩往后,也再不相见了罢。”

万红庵身形一滞,随即复又埋头穿针引线,言道:“我晓得了。”手上一个没拿捏住,那绿莹莹的扣子骨碌碌坠到地上,三蹦两蹦,竟不见了踪影。

第五十章

马车哒哒地行在路上,车轮碾落草叶上未消的白霜,四面是林野广袤,远处又层峦叠嶂,好不孤清寂寥。万红庵一行十来人,除去驾车的仆役,孟柯人又派了数十兵丁充作护卫,以保他路上周全。

一路行来,众人竟都安守本分,鲜少交接私语。唯那小仆儿百无聊赖,自觉识得音律,颇能唱几句高低。世间曲调千百样,他偏拣一出《长亭送别》,扬着马鞭一路捏嗓唱来:“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得倩疏林挂住斜晖……”曲中哀怨飘入林野深处,绕树缠枝,更添凄凉。

万红庵听在耳里,烦在心头,一路上蹙眉捂耳,身子倚着厢壁随车颠颠簸簸,差点没哕呕出来。等外头曲音渐收,才得片刻清宁,闭了双眼假寐。

半梦半醒间,却听得一道马蹄自后头由远及近,似是踏尘疾行。万红庵蓦地睁眼,卷帘扒窗望去,果见路上泥星飞溅,一抹朦胧黑影在尘灰间穿掠呼啸,将栖枝上的林鸟都惊飞。愈是凑近,来人面貌愈是明了,万红庵不由瞠大双目,惊异地看着孟柯人骑一匹乌蹄赤骝,拨雾而来。

只见他发髻散乱、冠带斜挂,襟履上满是草屑泥泞,更不消提那面上被扬尘扑得灰头土脸,好不狼狈模样。及至与马车齐骈,才牵了缰绳,也痴痴望住万红庵,胸口起伏之剧竟如怒海生波,分明还一言未发,额颈间却已落汗涔涔。

“其实晨间那番话,我只说了一半——”吞噎好久,孟柯人才颤声道,“原是讲,但凡你有半点不情愿,我定不多逼迫,从今起桥归桥路归路,往后再不相见;可倘若你也有心,索性我这太子之位不要……你这便下车,我接住你,往后你我便是两股灯芯捻作一条,再不要分开!”

一席话毕,孟柯人两道锋眉已皱成一团,眼睛直愣愣盯住万红庵,几欲落下泪来。一只手儿颤颤地伸了又缩,是想将人牵住,却又怕人不肯。

还不待万红庵应答,周围林野却传来异动,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咻咻几发银箭从暗处射出。万红庵惊声一叫,慌忙伸出手去,孟柯人拽住趁势一蹬,迅捷地滚进车厢。随即又是一阵密匝的箭雨袭来,赤骝厉声嘶鸣,背上插着数支箭矢跑远,众人也慌忙躲闪退避,一时人仰马翻、哀声遍地。

拉车的马儿似也受惊,横冲乱撞起来。孟柯人一把将车辕斩断,才未被疯马带着乱跑。却也因此二人都被颠出厢外,仆倒在地。

恰此时箭雨已停,林中齐刷刷窜出数百兵将,皆着银盔雪甲,执刀弄戟,仪止是威风飒飒,眉宇间杀气森然。

万红庵只腿肚擦破些油皮,并无大碍。他扶着孟柯人的臂膀蹭起身,望向对面打头那人,忽地整个身子觳觫起来,腿脚绵软无力,只得把孟柯人紧紧倚住。孟柯人直接将他搂到身上,眼光恨恨地瞪住前头,骂道:“严玉郎,我还当你这怂卵要缩一世的头,原来却在这处盘窝,阴损你爷爷!”

严玉郎嗤笑道:“小贼囚毳毛没长,却已出落得和你那臭爹一般讨嫌。”又道,“莫耍嘴上威风,只把你那烂疮手从我的人身上挪开,还能有个死相,不然就是阎罗王打灯笼来也寻不见你全尸。”

孟柯人闻言往地上连啐三口:“呸,你可真是上嘴皮挨天,下嘴皮傍地,好大的口!合该是克父刑母的孤鳏命,自个不逢好死,还上哪儿拉好人家来垫背?”

严玉郎却哈哈大笑道:“是不是我的人,你难道还不知?当日他被我调弄成恁个模样,未必你没见着?不如你问问他,是我肏得爽利,还是你呢!”

此话一出,万红庵面上遽然灰颓,牙关将下唇咬出了血印,却浑不自知。孟柯人看在眼中心如刀绞,霎时气涌如山,拔剑劈了上去。随行那十来个兵丁也不临阵退缩,一齐冲上前去,誓拼个鱼死网破。

只见孟柯人身法利落,朝着严玉郎劈胸就刺,严玉郎便也接过一柄三尺重剑,招架上去。剑锋相交,迸起金花银火;尘迷怒眼,掀开新仇旧怨。一时人咽马吠,血染层林。

二人交战数十回合,俱负了伤,只是孟柯人到底有箭孔在臂,旧伤未愈又添新痕,暂落了下风。他逮住契机,往严玉郎肩上砍去,只割下一缕碎发,待再出招,却听得身后一阵喧腾。却原来是严玉郎亲信薛成乘人不备,暗地绕至后方,一径将万红庵擒住,二人遂扭打作一团。可怜万红庵身娇体弱,哪里是他对手,眼看就要被人捉去。

孟柯人目眦尽裂,回身便往薛成面门上劈,却被严玉郎寻见破绽,一剑戳穿了后心。

“太子殿下!”万红庵失声叫道,瞬间挣离了薛成桎梏,朝孟柯人奔去。

孟柯人手上一松,剑从指尖滑落,浑身脱力般直挺挺仰面倒下,落在了万红庵怀中。胸前的窟窿汩汩流出鲜血,万红庵欲用手堵,却左支右绌,反将指缝间也浸染得湿淋一片。

似欲说些甚么,孟柯人几番开口,翕翕张张,竟先呕出几口污血。不多时眼神涣散开来,模糊不能视物,只觉额间发际一片湿湿热热,不断有水珠自上头坠下。他抬手往上摸索,欲将那水珠揩去,至半途,却重重地垂了下来。

严玉郎走到近前,见孟柯人一副死相,温声道:“阿丹过来,这臭肉身上腌臜污秽,仔细玷染了你。”说着便躬身要去牵他。

孰料万红庵侧身闪躲,猛地拾起地上落剑,横臂一划,正砍在严玉郎胫骨处,剑锋没入骨肉。严玉郎痛得往地上一跪,以手撑地,龇着牙往前挪腾,还想将人捉住。

却见远处尘土飞扬、剑鸣钺响,竟是孟银砂携胡宗、胡烈,率领一队兵马正风风火火奔来。不多时已趋至近前,与严军短兵相接。风摧旌旗烈,枪搅日月昏,两军又厮杀得一阵飞沙走石、天昏地暗。到底是严军势弱,不多时败下阵来,纷纷弃甲曳兵,抱头而窜。

薛成将严玉郎扶上马背,自个也纵身翻跃,把镫子往马肚上狠狠一磕,便如一缕黑烟往复州方向逃去。

第五十一章

孟柯人胸膛被刺了个对穿,伤及脏器若干,若是剑尖再偏半寸,便纵有大罗神仙下凡也无力回天。加之延捱得久,失血甚多,回宫后十余医官日夜不休,一连救治数日,才暂且稳住了性命。只是伤情虽得遏止,人却一直浑浑噩噩、昏迷不醒。

万红庵亦被捎带回宫。当日孟银砂命胡宗、胡烈二人循迹追剿严玉郎去,回身见孟柯人早不省人世,被他紧紧抱着,便径自朝二人走来。万红庵看孟银砂提着剑,面上凶神恶煞,眼中藏怒宿怨,只以为是要过来杀了自己,踉踉跄跄往后退去。却见孟银砂停在几步开外,神色极复杂地瞪他一眼,从袖中掏出一物掷下,竟是根驭马的皮鞭。

他拾了鞭子,再抬头孟银砂已转身离开。近旁有人牵来马匹,他接过缰绳,随军赶了几百里路,至宫门时腿根子都被磨肿磨烂,赤紫青红的没块好肉。翠袖、朱琛见着他倒好不欢欣鼓舞,忙不迭地赶过来扶他回轩,宽衣洗去一身尘埃,再搀到榻上好好理创敷药。只是一路又吃多了风凉,免不得小病一场。

待腿脚稍稍能下地走路,万红庵打头一件事就是往东宫去。他三两步凑到孟柯人床边,见人双目紧闭,脸上却已回了些血气,嘴唇也不似当初乌青发紫,心下略安妥些。此后便隔三岔五往这处走,也不曾吩咐指使些甚么,只静静把人看着,一时看得倦了,就伏在人身侧稍作休憩。仿佛还指望同那夜一般,或在哪个晨昏旦宿,孟柯人不声不响地便把眼睁了。

这日万红庵如旧把半边身子挂在床沿,眼皮虚虚阖着。忽而颊边被人轻抚一道,惊得他猛然睁眼。逆着天光,眼前人却教他一阵恍惚:“陛……下?”

孟谌见万红庵仿佛不能信似的,还兀自揉了揉眼睛,不禁失笑。只将人拎着后领一把揽到身上,抓下他脸上的手放到自个胸前:“不然你待捏捏,看朕是真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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