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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弦声仍热闹奏着,只是暗地曲调已变,款款流泻尽是乡音,教人一时恍神。孟谌轻抚他颐面,忽道:“朕可又与你言过幼时家事?”

原来孟家未起事时曾是关北名望,其父孟元晖乃郁州刺史,携妻氏与儿女居于吴郡。孟谌幼时家宅与一酒肆相邻,两位姐姐便常带他翻墙入院,偷人的醪酒。一日他贪杯多捞了几口,腿脚软得攀不上院墙,被主人捉个正着,绑他到父亲面前发落。那时他醉意未醒,看眼前一个人作三个头,便指鼻骂道:“好个三头怪来,怎化作我老子一个模样?殊不知一个头已教人嫌,三个头,却不把人烦死!”自是被拳脚一通好打。

万红庵听了也直是笑,上气接不着下气,一时忘了拘缚,与孟谌乐得滚作一团。孟谌轻轻把弄他蓬乱的鬓发,往他额上小啄一口,悠悠叹道:“二十年来光景,朕竟再未捱得那样结实一顿打呵。”

闻听此言,万红庵止了笑意,垂目看向孟谌,心中竟多几分怜悯。他知孟谌心有憾恨,思及己身,又何尝不哩?若能再会父母,便是捱百顿打、千顿揍也是值的。然而天道不因人改,世事不由人遂。肚腑内无端端一阵绞痛,万红庵抬头望一眼江月,不由痴妄道:“都说中秋是月团圆,可知人团圆,却又几时呢?”

倏忽间已觉话锋不妥,正要圆场,身上却早覆上个躯体将他揽住。只见孟谌双目炯炯,近得几乎贴上他面门,瞳仁里也映出他朦胧轮廓:“难道你我而今,不能算个团圆?”

万红庵心腔一窒,仿佛被人攥住般,蓦地泛了酸楚,蹙着眉将目光往远处放去。只见湖边腐草青藻间飘几点将熄的灯火,忽明忽晦,移时便被夜雾淹去。正是承彼金桂补残钩,却惜镜破见无缘。应是佳景团圆夜,为何羞照今宵月?

第五十八章

翌日行朝贡礼,山海内诸属国与各藩王皆携俸而来。盍稚国遣使节送来宝驹二十匹,铅丹数斛,又香没三十石,以示臣服之意。氐族也备下青绢六十匹,金银器皿百件。其后更有肃慎族马兰勒亲王、北地诸侯爵来见,便是近来不常入京的安平王孟广清,亦捎五斗明珠而来。

孟谌受众来使叩拜,按册分行封赏,午时于丹墀前礼毕。至夕食,许昉奉旨来迎,引众人至栖凤台开宴。

华灯照处,壁影煌煌,兰池里盛汤注酒,玉案上翅列珍馐,肥鲍盈小豆,盐梅渍金盘。人声交济,燕舞翩跹,翠鬓酡颜与欢声共起落,彩衣水袖击乐鼓而迤逦。孟谌居于席首,万红庵则落座他身侧,专为他添菜筛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都吃出了几分醉意,行止也不自觉放/浪恣意起来。孟谌佯装吃不下酒,非得让万红庵叼着酒钟递到嘴边来,二人共衔一杯,分匀着吃了。孟广清看在眼中,打趣道:“皇兄,我怎觉着你杯中的酒儿,竟比我这香甜?不如咱俩换换,你来饮我这玉卮醪,我吃你那半钟酒。”

孟谌笑骂:“朕看你合该吃马尿去,没的话讲净扯臊淡!”一席话把孟广清噎得还不了口,灰溜溜啜自家盏子里的酒去。

只道这得意场也有失意人,孟柯人亦在席间,自顾埋头痛饮,未曾与周围人置一言。席上莺歌燕舞、畅意欢言,仿佛都与他无关。因听二人言语,这才抬眼望来,正瞧见万红庵不胜酒力,被孟谌抱在怀中,低声劝哄着。

一霎时,胸中业火只似被浇上了油,一径里烧到头顶;又如久酿那坛子醋被打翻,酸透了心了。孟柯人两眉深锁,眼中愁绪千种,再难征忿窒欲,竟一把将手边玉钟握碎。

众人闻听声响,侧目过来。只见孟柯人一手提着白瓷酒坛,另只手执一柄青穗宝剑,步至中堂道:“儿臣愿请一段剑舞,为父皇与诸大人助兴!”话毕也不待人应声,兀自啜一口酒,衣袍一撩,振臂而舞。

他一时旋蹱疾步,一时以脚爪地,袖裾上下纷飞,手中长剑被舞得飒飒作龙泉响,翩翩若鹤展翅,矫矫若鹰捉兔。身形忽疾忽徐,眼中半醒半寐,情态似痴似醉。正是痛将心魂入残剑,离愁千万恨百转,今日一一为君舞。

倏尔剑锋于空中收势,孟柯人败露几分癫态,忽地手掷空坛,使剑直劈而去。蓦地银坛迸裂,玉浆飞溅,映灯影下竟如飞霜。万红庵前胸被溅湿一片,更有几滴烈酒扑进眶子里,火辣辣的灼眼,须得紧蹙了眉头才能忍住泪意。

“好!”肃慎亲王马兰勒拊掌大呼,“太子果真少年英豪,丰姿飒落,真使得我辈汗颜。”说毕众人也交声咨赞起来,夸奖不已。

孟柯人却是置若罔闻,虚虚挽一个剑花,收剑入鞘。脸上痴癫神色一扫而尽,焕作寻常样貌。只在入席前悄悄觑一眼席首,复收回目光,落拓旋回座上。

马兰勒兴犹未竟,又向孟谌问道:“不知太子立妃了不曾,又收几房良娣吔?”

孟谌道:“稚子无知,还是个未晓事的德性,哪得论及婚配?”

马兰勒闻之大喜:“我肃慎族岱钦王膝下正有宝音王姬,与太子年貌相匹,不知可有幸促成两姓佳缘否?”

席上群臣闻听马兰勒之意,也纷纷顺水推舟,嘉诩宝音王姬之娴静有德、灵心慧齿。唯独万红庵一言不发,双目黯然无色,神魂飘飏至九天之外。孟谌自然察觉,往他腰间暗掐一把,唤回神志,又向他征询心意。

万红庵不肯抬眼,垂首道:“此涉太子终身大事,怎好随便评议?”

孟谌却不肯放过,复往他腰上搓/揉几把。万红庵无法,只得答道:“素闻宝音王姬才德俱馨,太子又放逸骁勇,二人相互彰映,想来确是良配。若结亲,他日必当共荣一室。”

那声音虽轻,却也撇开鼓簧丝竹,传入座下众人耳里。孟柯人蓦地从座上蹭起,把案上碗碟碰洒大半,身子摇摇坠坠,径直出了角门。

席上众人不知因由,都面面相觑。马兰勒只以为孟柯人心高气傲,瞧不上自家王姬,顿觉脸上无光。便有那久惯牢成的来打圆场,道太子酒醉意蒙,并非有心之失。满堂盈盈沸沸、众声交杂,不多时又是载欢载笑,添新酒重开宴。

第五十九章

宴上人多口杂,吐息也浑浊,万红庵胸中憋闷,始终觉着有一口气堰塞其中,不得纾解。枯熬半宿,实在憋不住也,才向孟谌请辞。孟谌见他脸色实不甚明朗,便召来轿辇,吩咐送他回轩歇息。

行止半途,腹中酸水翻涌上来,万红庵赶忙叫停了轿辇,按着肚子往一旁的游鱼池边去吐。三口两口,甚么玉醪琼浆,都被兜底倒了个干净。倾吐完正愁没的揩拭,一张锦帕却从侧方递来。万红庵不疑有他,只当是抬轿侍从,便接过将嘴角抹净,怎料那人贴身过来,伸出手替他捶胸揉腹。

万红庵三两下挣开,见来人酒气醺醺、青眼赭面,却不正是先自酒宴上离席的孟柯人。但看他一步三跌,又凑近来,眼中只把人痴痴望着。万红庵心内惶惶,无端生一阵绞痛,竟扭头逃开。

他一路颠乱跑着,孟柯人也一路颠乱追着,二人先后至一拱檐廊桥。万红庵手扶桥沿,眼看孟柯人撵了上来,作势要往下跳。

孟柯人心中发苦,急得喊道:“你躲我作甚!”

万红庵反问:“你追我作甚?”

孟柯人见他十二万分的提防,身子扒着阑干不肯放开,眼神便黯了许多,冷笑道:“我哪里是追你,我正恨下头这一双泥管子贱的哩!明知人家不待见,仍巴巴往人屁股后头撵,是嫌冷风冷语吃得不多,还要大吃几斤!”说着竟把佩剑取下,拿剑鞘直往腿上抽去。

万红庵不忍看他疯癫,红着眼道:“可不是贱么,说了我俩一清二白,何苦还要来攀牵连?”

孟柯人听见这话,腿也不抽了,直接将剑抛下,一径朝万红庵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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