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叩,再叩,三叩——
咚!咚!咚!
Loki,Loki,Loki——
“我绝不,”他失去指甲的手用力抓着金砖地板,“绝不独爱一人。”
殿中瞬间光芒大作——
从今以后,他是神了。
这个崭新的神,俯首于众神之前,终于痛哭出声。
他知道自己的梦彻底醒了。从此之后,他可以爱人,却不能去看Loki。因为他发誓不独爱、不专爱——可他怎么能不独爱Loki——只要他多看他两眼,他怎么可能不把他,置于整个宇宙之上?只要他给他一个尘埃落定的承诺,他怎么能不随着他,共同陷落?
——他从自己的神游中醒来。他匆忙收回自己的目光,不再去看Loki。
他能怎么办呢?他不能爱他,所以他站起来,一次次离开。至少他能给他一个月亮。这是他能为他不是挚爱的挚爱,所做的唯一一件事。
TBC
第四章
雨声淅沥。
阿斯加德不常下雨,这儿总是晴天。然而神域的繁荣不需要风调雨顺,这片土地自成体系,近乎永恒地草木润泽、万物生辉。细流从山巅涓涓而来,汇为环绕仙宫的水波浩淼;仙宫在水中央,像朵金色的莲花。水流没有固定的流向,它奔向四面八方,成为豪壮的瀑布,从神域边缘倾泻而下,最后又粉身碎骨地消失在虚空中。
万一有一天水流停止,阿斯加德会缓缓干涸,蜕化为沙漠。可就是没人担心这回事——没人问问水是从何而来、又要往哪儿去;他们幸福而自满,相信神保佑着这片土地,并且会永远如此。那种粗疏而豪迈的乐观,自上而下,一脉相承,和Thor一模一样。
Loki总想逃开Thor。可他走在街上,每个人脸上都挂着Thor的笑容;他回过头,仙宫熠熠闪光,那是Thor荣耀的象征;他躲进藏书阁里,翻开的每一部史诗,讲述的都是Thor式的英雄故事。他无处可逃。
除非是在下雨天。阿斯加德从不暴雨,这里所谓的“雨”,不过一阵轻轻的、毛茸茸的水汽。像是雾喝醉了,缓缓地沉下来。有时候隔着这毛毛的雨,还能看到一颗毛毛的、黯黯的太阳。这样的太阳不像平常那么刺眼可恶,所以Loki可以抬头看看天——天是絮絮的灰色。在混沌天光下,仙宫的光芒无精打采地暗淡下去了。阿斯加德收敛了峥嵘和繁华,像Thor卸下战甲,躺在床上半梦半醒地打着盹儿。
Loki喜欢下雨。在雨中,一切都是安静的,湿润的,沁凉的,朦胧的。他仍然是时时刻刻心神俱痛,可那痛在雨里也是变得朦胧了。如果雨多下几天,他偶尔能安安稳稳地睡上半场,甚至还会做梦。他梦见雪——阿斯加德是从来不下雪的,他也没有见过雪。可雪在梦里簌簌下落,逼真地落在他的睫毛上,几乎像是古老的回忆。
可他一睁开眼,却没有看到雪花。连雨也停了。
雨一停,Thor就高兴。他和他那班快乐的小伙伴,最爱的就是大晴天、大太阳。他们个头都很大,行为也以“大”为准则:大说大笑、大吃大喝、大吵大闹、大打出手。他们在阳光下轰隆隆地跑来跑去,像是一团大小不一的石块儿,把沿途遇到的人和物都撞得东倒西歪。但是没人责备他们,因为他们所做的,乃是“阿斯加德式”的成长。阿斯加德鼓励一切光明壮美的东西,壮美的躯体、壮美的德行、壮美的战斗,这里的少年英雄们,都带着一种极具破坏性的壮美与欣欣向荣。
Loki和他们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在同一个太阳下行走,停留在同一片雨幕之中。但他们又像是被分隔在两个世界里——阿斯加德是他们的,但从来不是他的。他们生活在一幅流光溢彩的画卷之中,哪怕他撞得头破血流,也撞不进去。他们之间隔着参不透的维度,使他们过着一套表象下的两套生活。桌上的佳肴美酒,在碰到他手指的那一刻,就会变成食之无味的枯枝败叶——他们边吃边笑,交谈的声音,在他耳朵里嗡嗡响乱成一片,折磨得他脑壳生疼。Thor把杯子往地上一摔——砰!他的心脏随之陡然停跳,像是一脚踏入了悬崖。
可他的手连抖都不会抖一下。他平稳地切割着手里的食物,平稳地咀嚼、下咽。他的一言一行,乍一看仿佛都是规规矩矩、有模有样,符合皇室的礼仪规范。这倒不是因为他对规矩有多么赞同、信服——他才不在乎规矩呢;他也没有额外的力气去在乎体面、廉耻、虔诚一类的虚话——他只是需要一套固定的准则来规范自己的言行。他日复一日地训练自己,走路的时候要秉承什么姿态,用餐的时候要把握什么礼仪,交谈的时候该作出什么态度——无论在任何境况下,这套应对方案都像礼服一样穿在他的身上。哪怕他愤怒、吃惊、手足无措,也不会轻易失去控制,更不会由着时时性子哭泣、颤抖、发脾气、缩成一团。
他不打无准备之仗。在阿斯加德的每一天都是战役,他必须全副武装。
礼仪是他的铠甲,微笑是他的护身符。他悲也好,怒也好,哀也好,妒也好,都会条件反射性地露出微笑。只要一笑,事情就好办多了——Thor再也不会追着他,非要问他在哭什么、气什么、怕什么。他一笑,Thor就拿他没辙。
所以他总是微笑的。
他在练武场上被一次次打翻在地,他还是微笑着的。他缓缓爬起来,皮肤上只挂着浅浅的伤,可那层次丰富的疼痛在他身体里噼里啪啦地炸开,像一连串的惊雷。他不太擅长动粗,尤其是这种长刀长枪的互刺,总是能把刺挑得痛不欲生。他比较喜欢魔法——力量在身体里,但魔法在头脑里;他的身体会痛,不擅驾驭武器,但头脑向来清楚,精于驾驭魔法。可阿斯加德尚武,Thor善战,他没有选择,只能跟着传统,跟着Thor,走上战场。
Volstagg拍拍他的肩膀,哈哈大笑:“我还记得Loki小时候是个哭包——现在倒不哭了,是个好样的!”
Loki笑着看他,眼睛水润润,亮晶晶,像下着阿斯加德朦胧的雨,“是吗?我都不记得了。”
他一转头,就逮到Thor在看他。Thor常常这样在旁边看他。这一看,就是几百年。他恨透了他的目光,就像他恨透了阿斯加德的太阳。他行走在日光之下,在Thor的目光中,每走一步,皮肤都是针扎般的刺痛。他的微笑几乎要挂不住了。于是他转过身,把斧头扔给Volstagg:“再来一局!”
Volstagg不太爱跟他对战。他们都不爱跟他对战。他打起仗来,招式刁钻,处处都是陷阱和假动作,不像在搏斗,倒像在博弈。而且他很少不跟他们赌输赢,赢了也不得意忘形,输了也不垂头丧气。他不是那种让人“过瘾”的敌人,而他们打仗、打猎,大都是纯粹是为了过瘾。
有时候他们呼朋唤友地去打猎,不会特地带上Loki。他们倒不讨厌Loki——Loki是个挺漂亮也挺和悦的人物,虽然嘴巴有点利,但绝对说不上讨厌。他们当然也不喜欢Loki——Loki是Thor的弟弟,可他不像Thor,所以他们不像喜欢Thor那样喜欢他。他是可有可无的,他们对待他的态度,和阿斯加德对待他的态度一样——不冷不热,马马虎虎。
可是Thor坚持,“Loki跟我们一起去。”Loki就在他身边,但他不会对他说“我们一起去”——他面对着其他人,好像Loki不在场一样,替他做着决定,传达着指令,“Loki跟我们一起去”,“Loki骑那匹白马”,“Loki留在营地里”——他尽心尽力地做一个好哥哥,确保自己这个略显孤僻的弟弟不会落单,不会孤单。
他不知道他永远孤单。他小心翼翼地鲁莽着,他还以为自己在努力——可他努力错了。可Loki这时候已经失去了拒绝的资格,他不能不知好歹,糟蹋了哥哥的好心意。所以他跟他们一起去,骑那匹白马,留在营地里。他是微笑的,显得挺高兴。
有一次,当他们刚刚在森林里升起营火,天上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他们都不喜欢下雨。雨把太阳遮住了,把草浸泡得湿漉漉的,他们的鞋底踩在上面直打滑——Thor就当众摔了个嘴啃泥,金发上沾满了泥点子。雨天猎物也都躲在山洞里、巢穴里,不会跑来跑去给他们当活靶子。他们那旺盛的活力就憋在胸腔里,兜兜转转,无处发泄,成了一声声哀叹——他们连哀叹都是洪亮的,把充当雨伞的蓬叶震得一抖一抖。
“讨厌的雨!”Fandral哀叹。
对Loki来说,看着他们哀叹是件挺可笑的事情。他们不必夜不能寐、食之无味,也不用时时刻刻忍受切肤之痛;“活着”对他们来说根本不费吹灰之力,所以做什么事都是锦上添花。看着他们在春暖花开的生命里,一本正经地“发愁”,真是又好笑又好气。笑过之后,他又总是跃跃欲试地想真的刺痛一下这帮傻瓜——用一把刀,或者变出一条蛇,给他们一点教训,让他们知道什么叫痛,让他们知道自己有多么身在福中不知福。
一条蛇蜿蜒着爬进Hogun的领口里,他大叫着,舞女一样扭来扭去。Loki忍不住抿着嘴偷偷笑,Hogun瞥见了,事后半是讽刺地说他“对于同伴的苦难,倒十分具有幽默精神”。
——他非得“幽默”不可。他嘲笑自己,是因为自己的境况确实荒唐;对于无法可解的荒唐,如果不去嘲笑面对,就只能发疯了。他不想发疯——至少当时还不想,所以只能自嘲。既然连自己都嘲笑,又何妨把其他人也一并嘲笑、捉弄了呢?顺便而已。
后来他在中庭,翻了不少中庭人所写的书。那里专门有一门学科,就是在研究、解释“小孩儿是怎么想的”。那书里头说,故意调皮捣蛋的小孩,可能是把这种尖锐的幽默当成了自我防御的机制。他啪一声合上书——中庭蚂蚁真讨厌,天天胡说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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