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个不烦人的好皇帝,朱凌镜想。
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他捋了捋近些年留起的胡子,宽袍大袖,登临水榭之上,依旧是飘飘欲仙。
“叫世子来,”他吩咐道。
皇帝驾临钱塘,别的地方也不用去,就住在祁王府。祁王府并不小,只是住下了皇帝和七八个大臣之后,随护的锦衣卫就再也住不下了,只叫了三百人,把皇帝住的院落牢牢守着,其余人便都在祁王府外驻扎。
朱凌锶很不好意思,“叨扰王兄了。”
朱凌镜自然笑道,“御驾亲临,蓬荜生辉,陛下何出此言?”这一对兄弟,塑料了二十余年,毫无进展,从来都是面上和气而已,更不用说交心了。
他又转头看皇帝身后的谢靖,“九升,别来无恙。”谢靖含笑行礼,算是答了。晚上的接风宴,摆在后花园中,虽说是家宴,朱凌镜也是暗中使劲,把这些年在吃上的造诣,一股脑儿展示出来。
祁王妃是在家修行的女冠子,十二岁的世子朱堇桢也出来给皇帝磕头,不多时王妃带着儿子走了,朱凌镜说,“皇上莫要见外,我这王妃脾气素来如此,这些年来,也不觉得古怪了。”
谢靖初时不肯坐,皇帝也劝,祁王也劝,这才坐了。
朱凌锶只会说“好吃”,偶尔再说两句,“榆儿肯定喜欢,”谢靖却能就食材季节风味说出个一二,“九升,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朱凌镜喝了两杯梨花白,有些上头,如玉的面颊上露出些粉色。
皇帝说吃饱了,便要离席,谢靖赶紧放下筷子跟着站起来,朱凌镜见他这副模样,有些惊讶,谢靖这幅紧张样儿可不多见,莫非皇帝表面和气,其实内里最爱磋磨臣子?
谁知朱凌锶抓着谢靖的胳膊,把他按回去坐好,“谢卿与王兄,多年莫逆,如今好不容易见了,岂能不一诉衷肠?朕不用你伺候,且安心吧。”
朱凌镜愈发觉得,他这不怎么熟的兄弟,倒真是个爽快人。
谢靖却觉得背后发凉。
只是皇帝这么说了,祁王又留他,两个人的旨意都是旨意,他一个也违抗不得。九月初一,月似眉弯,忽然被乌云遮了,朱凌镜没得法,叫人再点两盏灯来。
他双颊已是酡红,“九升,那年你说要远离朝堂,纵情山水,我这西湖边的院子,可还为你留着呢。”
他双手刚举过来,谢靖已是揖手做赔礼状,“王爷!”
朱凌镜被他一喊,顿住了。
谢靖被他一提,才想起来那是他在外游荡三年,第一年路过钱塘,心绪不宁说出的话。如今早已是另一重天地,他忘得干净。此时祁王却又说出来,别的倒无妨,若被人捅到皇帝面前,未免徒增事端。
“王爷,”谢靖又叫了一句,“谢靖当年心浮气躁,才会胡言乱语,您可别放在心上。”
朱凌镜就一愣。
谢靖又说,“还请王爷在皇上面前,万勿提起。”
朱凌镜看着谢靖低垂脑袋上那顶墨玉冠,虽面上沉静如水,实则心绪十分缭乱。
他想不通,当年纵马送他出城的谢靖,怎么怕皇帝怕得这么厉害了?
又不禁觉得,他这兄弟,看起来十分好说话,其实内里,手段了得,竟把谢靖这样的人,都制得服服帖帖。一思及此,他心中的惆怅委屈、愤懑不平,又一次充盈肺腑。
若是当初他登上大宝……
他这一生,也就是前十年,初初开了个好头,余下的日子,莫不是在怨恨惆怅和无奈释怀之间来回。
却说皇帝这边,把邵寻叫了来,只让人喝茶,搞得平日京里呼风唤雨的锦衣卫指挥使邵大人,心下十分忐忑。
他此番负责护卫,不敢有失,离京之后每一天,都要和谢靖碰头,安排每日行程和布防。今日住进祁王府邸,自己人分出去一大半,本就有点不得劲,皇帝叫他来,又不吩咐,便叫他开始寻思,自己究竟哪儿有不对了。
不过往日这种事儿,都是谢靖主理,皇帝怎么想起来亲自过问了呢。
朱凌锶他其实,就是想问邵寻,祁王和谢靖,在小花园里,趁着那乌云遮月晦暗不明,说了些什么。
这事对邵寻倒是简单,要是锦衣卫不放,一直苍蝇也飞不进来,这园中说的话,字字都听得分明,只相安无事,不理罢了。
可是皇帝又,不好意思问。
他和谢靖的事,邵寻自然一清二楚,这要是开口,不说别的,先显得他小气了。
想到这一节,让邵寻走便是,可他又实在想知道,如此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邵寻喝完了这盏龙井,正要求个示下,皇帝忽然说,“邵大人,祁王与首辅……”
小气就小气吧,至少求个痛快。
邵寻一听,脑子转得飞快,原来如此,皇上您这又是何苦,直接问就是了,害得臣心里嘀咕好久。
他心里松了口气,面上却一派正经,
“回禀皇上,祁王先说,‘你说这梨花白,与京里的三月春,可有的一比?’首辅就说‘三月春清冽之中自有粗豪之气,梨花白入口绵柔,清香宜人,后劲却不小,倒像是北地南国,初雪烟雨,俱是美景,令人心醉……’”
邵寻往下,把他二人对话,竟然复述得八*九不离十,朱凌锶不由得感慨,锦衣卫的情报工作真不好做,直到听祁王说到那句“西湖边的院子”,陡然喊了一声,“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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