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清月回禀,说已在城中找好屋宅,随时都能搬出去。
当晚,云倚风自是辗转难眠,越睡越清醒,最后索性踩鞋下床,推门想出去透透气,迎面却撞上了季燕然。
衣衫不整,披头散发,胸膛也敞露大半。
旁人这样叫粗俗无礼,美人这样叫风流不羁。
季燕然疑惑:“怎么了?”
云倚风停在原地,原想敷衍一句热得慌,却又怕对方以为是毒发,只好诗情画意答曰:“睡不着,出来看看星星。”
季燕然失笑,将手里的东西塞给他:“拿好。”
云倚风晃了晃:“哪来的酒?”
“是宫里新酿的,还没来得及取名字。”季燕然说着话,已经从柜中拿出披风,带着他登上了屋顶,“听皇兄说不错,便拿来给你尝尝。”
云倚风道:“我去取两个杯子。”
“一共就巴掌大的小坛,何必这么麻烦。”季燕然按着他坐好,“尝尝看,若喜欢,我就将剩下的都搬回来。”
云倚风拔开酒塞,沁人香气飘散开来。没有经过长时间的窖藏,入口很淡,可又淡得恰到好处,颇适合这春风沉醉的夜,天上有璀璨星河,院中有盎然绿意,白色小花开满墙角,像冬日未化的雪。
“如何?”季燕然问。
“不错。”云倚风将酒坛递给他,“袁府那头怎么样了?”
“暗卫还在盯,暂时没发现异常,不过袁远思的确有些谨慎过头,家中也住了不少陌生客人。”季燕然道,“至于鬼刺,一直在规规矩矩替袁珍看诊,没闹什么乱子,你不必担心。”
云倚风道:“嗯。”
过了片刻,又道:“清月已经找好了宅子,再过几日,我便搬出去住。”
季燕然笑笑,仰头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找好借口了?”
“……”
“清月找的那座宅子,恰巧也是我的。”季燕然看着他,“你要是当真喜欢,只管拿去住,可若只为了一个鬼刺就要搬走,那我不准。”
“我与那些人的账,怕是要细细算上许久。”云倚风裹紧身上披风,叹气道,“我不想打扰王爷,更不想打扰太妃。”
“我说过,若你不愿提,那我就什么都不问。”季燕然道,“不过今晨的时候,有个红衣女子在王府附近徘徊,被侍卫发现了。”
云倚风心底一空,再度惊慌起来。
“她自称是你从前的婢女,名叫蛛儿。”
看起来不像歹人,只跪在地上央求,求季燕然去找血灵芝。倘若实在找不到,至少也要将云倚风送回迷踪岛,莫再任性留在中原武林,再这么熬下去,只怕当真要命不久矣。
云倚风捂住耳朵,将脸深深埋在膝头。
深埋于心的噩梦过往,像张开血盆大口的恐怖巨兽,自利齿间流淌下肮脏腥臭的粘液来,胃疯狂地痉挛在一起,剧痛让眼前一片漆黑。蛛儿,他记得她。细眉细目,沉默寡言,每每自己在疼得发狂,快要挣断那些铁链时,她总会及时出现,将牢笼重新加固,然后细声细语安慰几句,转头又将所有事报给鬼刺,引来新一轮的酷刑,她就站在一旁满眼怜惜地摇头叹息……也是个疯子。
季燕然把人抱回了卧房。
微烫的茶,带着熟悉的茉莉清香。
云倚风抬头看他,眼睛赤红,胸口也剧烈起伏着。许久之后,方才干哑地说了一句:“鬼刺是我师父。”
季燕然微微皱眉。
“我说过,小时候被一个疯子捡走。”云倚风继续道,“他就是那个疯子,疯了一般钻研武学,更疯了一般钻研医学。”
当时岛上还有许多小孩,住在一个很大的院子里,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每日里除了吃饭便是睡觉,闲下来就互相追着打闹,扯着嗓子尖叫尖笑,跌倒了又哇哇大哭,没有一刻安宁。
云倚风自从有记忆开始,就住在这个院子里,不觉得好,也不觉得不好。
直到四岁那年,一群孩子被叫到药房,每人发了一颗糖丸。
“又甜又涩,吃下去后腹痛如绞。鬼刺坐在椅子上,笑眯眯地说,看谁先不疼。”云倚风道,“当时我恢复得最快,还挺高兴,觉得自己厉害,于是邀功请赏一般跑去找他。”
而鬼刺也的确大喜过望,如获至宝般抱着他哄了大半天。
再往后,这样的事情三不五时就会发生,大院里的孩子也越来越少了。尸骨堆积在沙滩上,被海水冲刷带走,欢笑与哭闹也被彻底封存,每一次活下来的人,都战战兢兢地躲在房子里,浑浑噩噩痴痴傻傻,等待着下一回去药房的日子。
“和我一起活下来的,还有另一个人,名叫白鸟。”云倚风道,“他原本只有小名,后来见海岛上有许多漂亮的霰鸟,就给自己换了这个名字,可惜在我十岁那年,他也没熬过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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