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防备粮仓会走水,火势起的猛烈,近日又有大雨,安邑城的百姓家里都没有存水,不仅没存水,甚至将家里的水都倒了出去,生怕涨水淹到城里的时候自己家里的水又成了负担。等到河东衙门的差役拎着桶来扑火的时候,根仓已经烧尽了,湿仓还有被救下来的可能。
羽林中郎带着五十羽林骑去寻人了,燕赵歌身边留了五十个以防不测,剩下的都拉到粮仓里去救火,就算根仓被烧尽了,火也要救,不然若是烧到了别处,就不仅仅是粮仓的问题了。
燕赵歌脚下的土已经被水泡得湿软,她抬脚踩了踩,又蹲下来用手按了按,手上全是泥水。
“将军……?”
燕赵歌抬手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雨水,她长长叹了一口气,道:“雨水太大了。”
司传铄忧心忡忡地点头。
临近天黑,带着差役抢救粮食的安邑县令才一身泥水地过来了。约莫四十岁的模样,一撮山羊胡子软趴趴地贴在下巴上,官袍先是被烟火熏黑了,又在泥水里浸了一遭,早就不成样子了。
见燕赵歌的视线落到了自己的官袍上,安邑县令用袖子擦了擦脸,苦笑道:“让您见笑了,城里的青壮都被拉到壶口救水去了,剩下老弱妇孺在家里,我也不好意思叫人家再出来救险,左右大家都是人,不如我自己带着人动手了。还要多谢将军出手相助,不知您贵姓?”
“我姓司。”燕赵歌道。
“多谢司将军。”看燕赵歌如此年轻的模样,安邑县令只当是宗亲里的小王子来混功绩的,实打实来做事也好,过来混日子分一杯羹也罢,左右他手下的人做了事,就不算白来一趟,安邑的百姓也念一分他的情。
只要不是来添乱的,就能帮上忙。况且这个年轻人衣袖靴子都是湿的,脸上左一道右一道的泥水印子,估摸着是在雨里待了不断的时间,能出来亲眼看看灾情到底如何也比在屋子里指点江山强。
司传铄对于燕赵歌冒充宗室之人没有半点反应,嫁了长公主自然就是宗室的,按常理来说称燕赵歌为司燕氏一点问题也没有。
反正出了问题有长公主。
“粮食抢了多少出来?”
安邑县令叹了口气,道:“三十万石顶天了,还有不少泡在雨水里的。大火烧塌了仓顶,又赶上大雨,被风一吹,里面的粮食就全湿了。”
燕赵歌跟着点点头,沉默了一下,道:“既然都湿了,河东的天气也不可能再晾干粮食,干脆就都发下去,左右要赈灾,河东不是还没放粮么。”
安邑县令有心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又叹了口气,道:“司将军,这粮食也不是我的,若是能开仓放粮,我怎么也不会拦着的,这不是我能左右的事。”
“如果有百姓因为河东不肯开仓放粮饿死了,第一个要被问罪的是河东太守,第二个就是你。”燕赵歌道:“我姓司,这次赈灾长公主命我与赵国侯世子全权负责,我命你开仓放粮,如果出了事,自有我担着,与你没半点干系。”
燕赵歌说得风轻云淡,听在安邑县令耳朵里却令他心情十分复杂,他在心里暗叹一句初生牛犊不怕虎,又有些羡慕眼前这个年轻人还能有这种锐气,他刚出仕时也是如此意气风发,想要做万民的青天,最后却事与愿违,蹉跎成了这副模样。
“司将军,不是我不肯,是这安邑城里的一切,我都管不着。”
燕赵歌皱起眉头,语气森然地问道:“你是安邑县令,你管不到安邑的事?”
“这安邑若只是个普通县城,我作为县令自然管得到,可这是河东郡治,此处有太守府,我一个小小县令,如何能管?”安邑县令道,
“便有我在也不行?”
“大晋皇帝十数位,宗室千千万,只一个司姓,不成。”
司传铄突兀地道:“我父亲名讳第二字为家字,封号为沈,乃是仁宗皇帝的兄弟,这位是我兄长,与先帝关系亲密,与长公主亦是君臣相得,你若有话不妨直说,天大的事我等也担得起。”
燕赵歌闻言,闭上了刚张开的嘴。
冒充宗室其实是有风险的,一旦被有心人捉住把柄,捅到长安去,哪怕长公主不愿意也要罚她一罚,但由司传铄嘴里说出这话来,却免除了这种风险。
宗室的王子愿意认谁为兄弟,还需要知会旁人吗?
安邑县令深吸了一口气,亲王子嗣加上羽林卫将领的身份,应当足够和河东豪强抗衡了。河东豪强再飞扬跋扈,也不敢逼着亲王子嗣去死,这种行为是在藐视宗室,更是在藐视天家。
他有心借燕赵歌的手将这河东官场捅个窟窿出来,也没用燕赵歌出示身份令牌,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身份是冒充的这种可能性,竹筒倒豆子一般地将他知道的东西全都说了出来。
安邑县令今年四十又四,因为家境贫寒买不起什么书,长得不好看也娶不到富贵人家的小娘,三十四岁那一年才考上三甲进士,又没有钱贿赂户部的主事,在长安蹉跎了两年之后才被分到河东来当县丞。一开始在宜川县,那一任的宜川县令是个混日子的,所有事都交给他做,索性他做得还不赖,宜川县连续三年的课考都是上上,宜川县领因此得以升迁,为了感谢他的付出,宜川县令向河东太守推举了他,他就被调到安邑县任县令。但河东太守是个混蛋,安邑县令虽然有能力,他可以让安邑县课考评为上上,也能让河东的课考至少在上中,但是他做出的功绩不足以让河东太守升迁,河东太守尝到了甜头,便不肯放他离开,每次报上长安的课考评价都只是中上,安邑县令因此错失了升迁的机会。
燕赵歌听到宜川这个地方,诧异地看了安邑县令一眼,却没有打断他,安静地等他说完。
安邑县令先是说了他和河东太守的恩怨,又细细说了很多他觉得有问题的事。
“司将军,我不和您讲虚的,粮食我不懂,我也看不得账本,我是从宜川来的,壶口就在宜川,我就和您讲壶口。您既然是从长安来的,就应当知道,水是从壶口漫过来的,壶口堤坝就在宜川县前头。我不懂治水和堤坝的事儿,但我看过壶口堤坝的修建,五年前工部来修壶口堤坝的时候,我还在宜川担着县丞,我还帮着抬过石料,石料和木头用得足足的,分毫不差,而且都是好料,这一处不该决堤。”安邑县令道。
“但壶口就是决堤了,不仅决堤,还淹了河东附近的郡县。”燕赵歌道。
“可这不该,宜川县在下游,淹了正常,却绝不该被冲垮。宜川建在大河边上,世祖皇帝北伐时,为了从匈奴人手里夺回关中,在壶口建了宜川城,方便从此出兵过大河,宜川的城墙是按照要塞建造的,皆是双层错开的石墙,中间留了过水的余地,这样就不会轻易被冲垮,石砖中间灌了米糊,如此连接再牢靠不过。水势再大,也不该冲垮宜川的城墙,不可能冲垮的。”
安邑县令说得句句在理。燕赵歌正沉吟着,远远有几个人打着灯笼走了过来。
打头的是几个打着灯笼的下人,后头走着几个提着袍子的,因为下雨路滑,不能坐轿子,河东的驽马又都被派去拉堵水的石头了,也为难这些养尊处优的人大雨天还要在外头走。
没等燕赵歌开口,司传铄抢先一步上前道:“羽林卫司将军在此,来者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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