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太懂什么自由骑手或者藏匿行踪的事情,在她的眼里,克莉斯·沐恩的意义远超过皮甲、宝剑、马匹的堆砌,这是她人生第一次和一位女武士同行。她的武士有一头黑得发亮的微卷短发,五官深邃,面容冷峻,金色的眼睛明亮又深沉,皮肤却是牛奶一般的颜色。夕阳从她的半边脸后透出来,为她着上令人迷醉的色彩,仿佛陈年的葡萄美酒。风忽然变得轻柔,异样的感觉重新升起,有羽毛在撩拨小姐的心房。
“你真是俊美……我是说,你一踏进松鼠旅馆,我的眼里就有了你。不,这话听上去太怪了……只是……在一群男人里面你是那么显眼,仿佛夜空的银月,灌木丛中的红蔷薇。”
伊莎贝拉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直到开口之后,她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心神如此混乱,净说一些莫名其妙的傻话。可怜的克莉斯被她弄得目瞪口呆,她平常也没太多表情,但现在可是真的木然。夕照忽然变得更红,为两个人披上色彩鲜明的薄纱。和风轻抚,野花清淡的香甜味道在两人之间绽放。克莉斯向前两步,伊莎贝拉立刻被罩在她的影子里。风送来她的味道,伊莎贝拉想起雨后的松林。她喜欢黑岩堡外的那些松树林,地上铺满松针,树荫切碎阳光,空气清新甘美。她尤其喜欢午后躺倒在松林的怀抱里,慢悠悠地读一本书。
我这是怎么了?心脏不规则的跳动让伊莎贝拉猛地清醒。她脸上发烧,慌慌张张站起来。“对不起,我不该说奇怪的话。”她不敢看克莉斯的脸,也不想再回忆那片莫名其妙的草滩。她加快脚步,只想快些逃回营地。
第5章 露营的夜晚(重构)
为露营忙碌的人们没法知道湖边发生过的怪事。对于克莉斯,伊莎贝拉起码不算一无所知了。她是一个守口如瓶的人,又或许只是不爱说话。她一如既往跟在自己后面,傍晚那一堆昏头昏脑的话,似乎只是伊莎贝拉的一场梦。
这是妥帖的做法——除却心底隐约的失落以外,伊莎贝拉决定暂时不去理会它。之前的预感正逐步应验,事情变得越来越顺利。
夜幕垂下来的时候,男人们已经把篝火生得旺旺的。跳动的火光赶走了夜里林间的凉气与旅途的疲倦,佣兵们随遇而安的本事显露出来。他们灌满啤酒的皮囊在围坐的人群中间传递,酒让男人们放松,他们变得健谈。班讲了一个下流笑话,引得几个人捧腹大笑。谢瑞拍着盾牌唱着不着调的山歌,旁边的伙伴大声抱怨,两人争执起来,最后相互擂擂肩膀,一笑了之。
伊万钓到好几条大鱼,眉宇间藏不住得意。他对这类事很有些研究。伊莎贝拉记忆里的每个春天,守望河的两堤长满青草的时候,伊万就在那些草里面坐着,面前垂着一根钓竿。莉莉安娜把画架摆出来,一点一点往画布上抹着油彩。亚瑟喜欢打水漂,跟随从们呼号着比赛,因此总是跑得远远的。双胞胎兄弟博泽尔和崔斯坦习性完全不同,博泽尔时常在河堤旁的大水柳下面打盹,崔斯坦则喜欢捧本对他来说太厚实的大书,坐在伊万旁边一页接一页翻看。崔斯坦的书大多是从安德鲁那里借来的,可借他书的人出现在郊游记忆里的次数却一年比一年少,到了这几年,就连男主人也消失在那副画面里了。父亲结实的身体塌了下来,只有原先坚固的骨架还在支撑他。安德鲁的脸色还是一贯的苍白,平坦的胸脯下肋骨若隐若现,上面常蒙着一层薄汗,他对此很厌烦,一直让仆人为他擦拭。
伊莎贝拉握紧身边的角弓,仿佛这样做就可以帮到他们似的,或者说,她需要自己能够帮助他们。弓是她吩咐安妮从马鞍上取下拿过来的,她的准头向来很不错,连光头罗尼也称赞有加。“没关系的小姐,安妮会保护你的!”安妮在她身边坐下,口气十分严肃。伊莎贝拉握紧弓弩的动作让她误会了。
“我会帮你盯着那个帝国人,绝不让她伤害你。”
“那只是一个梦而已。”
“梦就是预言!”安妮板起小脸,四十年后她绝对能长成一位称职的嬷嬷。
伊莎贝拉不禁莞尔。“又是嬷嬷说的?”固执和单纯糅合在一起,会让少女变得可爱,尤其在本人毫无自觉的情况下。
“我是认真的!”安妮抓住伊莎贝拉的手臂,不知道是警示,还是害怕。“快看,她过来了!”
伊莎贝拉以上药为借口,把她支开了一小会儿,现在那位沉默的保镖正穿越营地走过来。熊熊营火照亮她的半个身体,皮甲上雕刻的特殊纹理隐约可见。黑鞘巨剑斜背在背后,皮带的金属搭扣被火光映得发亮,主人轻快的步伐和身高有些不协调。
通常说来,个子很高的人,就像坐在托马旁边,正把肉从鱼骨上剔下来喂獒犬的柏莱人马奇一样,动起来幅度大却缓慢,但克莉斯完全不同。她像一头敏捷沉默的黑豹,穿过猴群般吵闹不停的佣兵,目不斜视,淡漠中透出一股傲慢的味道。
伊莎贝拉认为那不是自己的错觉。佣兵们都在看她,事实上他们一路都在打量她。昨晚被她拧脱臼的汤姆坐在地上,他的手腕已经复原了,健康到可以让他狠狠撕下一大块面包。脱臼的汤姆瞪着克莉斯,眼珠子随着她的步伐缓缓转动,最后露出大片眼白。托马握着他的石楠木烟斗,喷出一大片白雾,火光把他的脸照亮,那对小眼睛锥子一般,紧盯着克莉斯。他旁边小山般的柏莱巨人马奇也在看她,或许是那只叫血爪的小獒犬正冲克莉斯摇尾巴的缘故,整个佣兵团里只有他看上去对这个陌生的帝国人没有恶意。克莉斯毫不在意粘在身上的几十双眼睛,神态自若走到伊莎贝拉旁边。熟悉的圆盾又盖在空着的位置上,还是那个发际线靠后的谢瑞,他冲克莉斯扬起下巴,口气强硬,过分地理直气壮。
“帝国女人,你要去跟汤姆道歉,为你伤了他的事。”
“做错的人才需要道歉。”
谢瑞干笑两声,猛地一拍盾牌站起来,微秃的脑门儿险些撞上克莉斯的下巴。周围的视线猛地收紧,好几双手从餐盘移向武器。克莉斯轻挑眉梢,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伊莎贝拉可不认为她可以同时打得过这么多人,就算她能赢,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
“伊万舅舅,麻烦您。”
伊万叹口气,毛虫般的灰眉毛拧在一起。“我早就说过,记得吗,一开始就说过,这家伙是个祸害!可这既然是您的吩咐……”伊万望向托马,冲他点点头。后者又吐出两大口白雾,烟雾中的声音洪亮如钟。“够了,一点小事,把活儿干完再说!有这个精神头,不如把剑磨利一点儿,省得老子花力气给你们刨坑收尸。”谢瑞拉长脸缓缓坐下,目光仍钉在克莉斯身上。满是划痕的钢盾似乎被主人遗忘,执拗地守着它的岗位。
伊莎贝拉也看着克里斯,傍晚的事又涌上来,捶击她的心房。尽管如此,她还是往旁边挪了挪,安妮显得很不情愿,嘟着嘴挤在佣兵旁边。那个犬齿断了半截的混球班,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脸上的笑容甚至有些得意。克莉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班的笑容顿时敛住,口气变得凶狠。“臭娘们儿,少他妈那样看我,关你屁事!”伊莎贝拉心里发紧,她以为克莉斯要做什么,然而她只是又看了一眼那小个子佣兵,沉默地掰下一块面包。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伊莎贝拉抱歉地笑笑,往她身边挤过去,手臂贴上克莉斯的皮甲。旁边的人一顿,向后坐开,空间顿时大了不少。但是这样的话,不就像被她抱在怀里一样吗?不过大家都是女人,在家的时候,自己还跟安妮睡在一张床上呢。伊莎贝拉不停地宽慰自己,也许因为她毕竟是个帝国人,对于帝国人,或许自己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度。正如安妮所说,帝国人征服他们的国家,杀死他们的族人,强占下南部富饶的省份。他们跟自己是不一样的人。守望城里的帝国军人从来不到市集上买东西,他们的物资都从南边的省份直接运到褐港,由军队的马夫送到军营里,从帝国人爱喝的葡萄酒到惯用的刷牙粉应有尽有,就连厨子和裁缝都是帝国人。
帝国人的眼睛都长在脑袋顶上,伊莎贝拉认同伊万的这句评价。在守望城少有的几次遭遇中,那些持着□□,排成方阵的帝国士兵目不斜视地从她身旁跑过,丢下一大片尘土,仿佛她和卖卷心菜的村妇也没有什么两样。在克莉斯眼里或许也差不多,自己大概只是又一个没用的奥维利亚小姐吧。想到这里,伊莎贝拉不由满嘴苦涩。她没尝出著名的棘刺鲈鱼好在哪里,直到钻进帐篷裹上毛毯,身心依然绷得紧紧的。
夜间的林地比她想象中的嘈杂很多。风摇松林的沙哑声音隐约可闻,佣兵沉重的脚步不时透过帐篷钻进耳朵里,有人在不远处低声交谈,还有人在月下磨刀。金属剐蹭石头的声音猛然将伊莎贝拉从昏沉中惊醒,枭鸟的怪笑时远时近,毛骨悚然。更麻烦的是,身体的负担显现出来,腿上的擦伤即使涂了药,还是火辣辣地痛,油脂般的药膏蹭得满腿都是,让她很不舒服。她的脊背也酸得要命,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难受。
“现在不睡的话,明天你可能会从马上掉下来。”
克莉斯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立刻将所有背景音盖住。伊莎贝拉是想要回答她的,只是喉咙堵了一块湿棉花,让她发不出声音。帐篷里守夜的克莉斯动了动,布料摩擦皮甲,发出轻微的响声。
“睡不着的时候,就闭上眼睛,数自己的呼吸,什么都不要想。”
伊莎贝拉依言照做,不料旅途中最恐怖的情形自动浮现在脑海中。她以为自己当时没有看清楚的。男人的脑袋撞破木门,吐出一大滩粘液,伊莎贝拉不想去探究那到底是什么,然后那人全身瘫软,失去知觉。醉酒惊醒的汤姆疯狂自卫,他的钢剑撩起,划出一道灰色的弧线。克莉斯侧身避让,汤姆的剑刺中后面那个袭击者,斜切入他的身体,从锁骨下钻出。克莉斯一肘狠狠捅在倒霉蛋的肋骨上,将他撞下楼去。紧接着就是沉重的坠落声,那是尸体掉落在木地板上的声音。然后安妮跳下床……
“如果想到不太好的事情,就把它换成最安心的场景,放慢呼吸。”克莉斯又说。
伊莎贝拉想到自己在黑岩堡的卧室。羽毛床很柔软,枕头下藏着她最爱的《铿锵蔷薇》,那是一本讲述一位女骑士英雄故事的精彩通俗小说。推开窗户,柔和的月光洒进来,她最爱的小喷泉水声悦耳。她不由得哼唱起母亲最常唱的那首曲子,月夜当中,有人以笛声相和。
伊莎贝拉真的放松下来,卸下连日来的疲惫与焦虑。那个“微笑的贝拉”活过来,她轻哼着歌谣转过身,黑衣黑甲的女武士就站在她身后。她的皮甲整齐干净,长靴油黑发亮,身上散发着松林般清新的香味,身形挺拔,彬彬有礼,哪里像一个四处讨生活的自由骑手,分明就是一位正经册封过的高贵骑士。伊莎贝拉的心又开始咚咚乱跳,撞击着胸腔,但这一次,她既不慌乱也不害怕,一点也不想逃走。她的骑士垂下眼帘,琥珀样的眼睛泛着兵器清冷的光,吐气却很温柔。
她抬起手,拂开一缕卷发,拇指摩挲着自己的脸颊。她的手温暖又干燥,生了茧的指肚有些粗糙。伊莎贝拉在她的按摩下闭上了眼睛,梦中的她感到一双有力的手臂将自己慢慢环住。自从母亲去世以来便消失不见的安定感涌出来,将她温柔托起。少女年少的心稳定下来,如同栖身温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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