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房间!”克莱蒙德噗地笑了, 不知喜在何处。他再走近一步,伊莎贝拉屏住呼吸慢慢后退。她的脚跟磕到矮墙坚硬的石壁, 这可不太妙。见她后退, 克莱蒙德的笑容猛地收拢,冰渣子般掉了一地。铅灰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伊莎贝拉, 仿佛失去了焦点。“像您这样的女士,对不起,我是说,高贵的小姐。不应该独自在外面走路,万一遇到坏人……尤其是在晚上!晚上, 可是好时光。总有生意不好的小偷啦,穷鬼佣兵啊,倒了霉的自由骑手,这种人,你知道。花不起找女人的几个铜币,或者,想尝尝小姐的,高贵小姐的滋味。”他说着,无声地笑了,露出黄褐的牙缝。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里是黑岩堡,什么小偷?这里只有四个人,坏人肯定不是我。”“小姐的滋味”让伊莎贝拉一阵作呕,她打定主意,要是这家伙再上前一步,她就用书脊拍他的脸,狠狠地拍,毫无保留地拍。把他拍飞出去,不,把他的鼻子拍凹进去才好!
“我当然!我是说,天色不早了,哪有骑士会舍得让一位小姐独自回家。尤其你是——这样的,美丽动人。”克莱蒙德说着,忽然握住伊莎贝拉手腕。伊莎贝拉本来要躲,但那一刻他眼疾手快,没有半分醉态。伊莎贝拉哪肯就这样被他制住?她使出全身力气与他抗衡,但敌人的力量让她绝望。她眼睁睁看着克莱蒙德一寸一寸拉直自己的手臂,一脸轻松,还有余裕微笑。伊莎贝拉恨不能一脚踩扁他。她的脚立刻响应,狠狠一脚踹过去。克莱蒙德滑开半步,仍拉着她的右手。
“哈,还是这么粗蛮。同样的招数,还是不要用得太频繁为好,我的小姐。”
“粗野的是你!你这肮脏的醉鬼!还有,谁是你的小姐!”
克莱蒙德强行把伊莎贝拉拽到身前,扭头嘿嘿一笑。“怎么样,传闻中‘微笑的伊莎贝拉’就是这副德行,是不是难以接受?你们欠我十枚银币。”他身后的两个败类骑士闷声应答,其中一个打了老大一个酒嗝,隔着三步远也能闻到那股子臭味。“不过她的脸蛋儿,可比听来的好哩。也不亏啊,女人嘛,只要长得好看,能生养,足够了。”
“正是因为,嗝,如此,我才要提前教好我的未婚妻啊。免得新婚之夜,她在床上给我来上一脚。”
“不要脸!谁是你的未婚妻!三天前在会议厅,我明明白白拒绝了你!我现在是奥维利亚大使,快放开我!”
伊莎贝拉拼命收回手,克莱蒙德的肩膀被她拉得一抖一抖。他绷着脸,脏兮兮的眼珠子上有两点明亮的黄光,危险的味道从中透出来。
“傻丫头,我是该同情你呢,还是干脆取笑你好呢?你还真以为你可以决定要不要嫁到佛多家?我不知道你父亲为什么瞒住你,不过,午宴之后两家把事情都定下来了。收回你那眼神,干嘛,想咬我啊?实话告诉你,要不是我家老爷子被那个卵蛋血月吓得神神叨叨,说什么多事之秋还是稳妥为上,我现在就!”
克莱蒙德一脸愤懑。他踏上一大步,猛地将伊莎贝拉带到面前。酒气混合着男人浑浊的体味,像一面橡木盾一样迎面撞来,伊莎贝拉快要窒息,克莱蒙德灰黑的眼珠子陡然放大,他的脸几乎要贴上自己的。情急之下伊莎贝拉只剩下本能。她使尽全身力气跺下右脚,顾不上踩中与否,将那本大部头当做砖头,用它的尖角对准克莱蒙德两腿中间,狠狠捅了过去。她也不知道打到了他什么地方,只觉得自己用了好大力气,平常练一上午的箭,肩背才有可能透出这股疲乏。那个讨厌鬼哀嚎一声,夹紧双腿蹲下来。伊莎贝拉顾不上可怜他,夺路而逃。
“妈的!给我拦住她!”克莱蒙德压抑住呻吟,挤出这句话。他那个两个随行骑士闻言立刻围上来,一个人伸直胳膊要抓伊莎贝拉,她弯腰从他腋下钻过,却迎面撞上另一个人。一不做二不休,这个时候哪里顾得上什么两家的颜面?她飞起一脚结结实实踹在那人膝盖上,脚踝发麻。结果醉鬼只是冲她嘿嘿一笑,露出缺了半颗门牙的烂嘴。应该直接跑的,伊莎贝拉后悔不迭,这时候再要逃走,已经来不及了。她刚收回腿,就被那缺门牙的家伙拦腰抱住,麻袋似的扛在肩上,随手丢回墙角。她觉得自己像一袋麦子,绊了他的主人一跤的麦子。
伊莎贝拉忍住疼痛从地上爬起来,她的书还在手边,马灯被甩到墙根的草丛里,光芒黯淡,过不了多久就要熄灭。伊莎贝拉现在跟它一样绝望,她下手不够狠,克莱蒙德眨眼间恢复如初,不,他没了醉意,双眼不再茫然,仿佛盯上猎物的鹰隼。刀片般纤薄的嘴唇向上掀起,笑容能把人冻伤。
“很好,你很有种。你猜怎么着,我现在,倒是发自内心想要娶你回家了。对于挑战,我一直,一直都很感兴趣。尤其喜欢,亲手碾碎它的感觉。”克莱蒙德笑着伸出手。他就像一只狞笑着的八爪鱼,吸盘上挂着滴滴答答的黏液,或者全身脓包的癞蛤蟆,耷拉着鼻涕虫般的胖舌头。厌恶已经到了极点,肠胃也跟着纠结起来。伊莎贝拉誓死捍卫尊严,虽然没什么自信。
那家伙的触手伸得更长了,伊莎贝拉贴在了矮墙上,她的手掌碰到湿冷粗糙的墙面,汗水沿着脊椎滑落,内衣贴在了背上。要喊吗?嗓子里仿佛塞了一团湿棉花,伊莎贝拉不确定会不会有人听见。事到如今,也顾不上这么多了。她舔舔嘴唇,刚要开口,砰地一声闷响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六步以外提着马灯的骑士身子一顿,无力软倒。他的同伴大惊失色,仅一个扭头的功夫,寂静的黑暗里传来令人心颤的咔哒脆响。伊莎贝拉曾经在松鼠旅馆听过一次,那是手腕脱臼的声音。也许不仅是手腕,缺了门牙的家伙惨叫着跪倒,蜷缩在地上痛苦地抱作一团。克莱蒙德也在往后看,伊莎贝拉瞧准时机,卯足了劲,双腿一蹬地面,从克莱蒙德身后跑过,起码想法值得嘉奖。黑岩堡的所有骑士对她都是彬彬有礼的,她没有领教过骑士的速度和力量,“相差太多”真不算刻薄的评价。伊莎贝拉以为自己动作很快了,面对蜜泉的怪物她也没有这么快过,然而事实令人绝望。她跑出三步,背后立刻绷紧。她回头怒叱:“抓人衣服算什么英雄!”
“背后偷袭就是骑士所为吗?”
克莱蒙德没有看她,针尖般的敌意从他的毛孔里冒出来。他握住伊莎贝拉的手腕,剧烈的疼痛让她只能咬紧牙关,她害怕一张嘴,就会忍不住呻吟不停。不知道为什么,不想让克莉斯看到那个样子的自己。
克莉斯站在那里。
佛多家的马灯掉在草堆里,周围很暗,只有星星朦胧的光。克莉斯没有把灯捡起来的意思,黑暗对她有利。蜜泉溶洞里那样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她也能瞧得一清二楚。这个人就跟猫一样,行动悄无声息,夜色在她眼中有如白昼。她就是一只猫,一只黑色的大猫,一头漆黑的豹子,有一对金子一样的眼睛,浑身上下充满了危险的气息,做她的敌人,可得小心。手腕还是疼痛,伊莎贝拉反倒没了起初的慌乱。她的梦之骑士在那里,克莱蒙德不可能是她的对手。
“放开她。你弄疼她了。”
“这是我的未婚妻,我愿意。”
“为你刚才的话道歉,我也许不会太生气。”
克莱蒙德“噗”地笑了,一连串的长笑夹杂在缺门牙骑士的呻吟声中,仿佛装了沙子的空罐子。“乌鸦的怒火?拭目以待,哈哈。你知道有多少奥维利亚的领主想活活扒了你的皮吗?”克莱蒙德话音刚落,脸上啪地吃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克莉斯用力之大,把他扇得歪向一边,握住伊莎贝拉的手顿时松开。伊莎贝拉抓住机会,立刻溜到克莉斯背后。克莱蒙德还想抓她,慑于臭名昭著的乌鸦,没敢上前。他猛吸鼻子,用力吐出一口浓痰。“你们女人,就是喜欢打人耳光。这种娘们儿行径,除了让人破点皮,能有什么用处?你抓住刚才的机会,用你偷袭雷根的蛮力打我喉咙,我这会儿说不定已经躺在地上了。”
“首先,那不是蛮力;其次,我是代她教训你;最后,放倒你,随时都可以。”
“嚯,好大的口气。放倒我?哈哈哈,要想决斗的话,我随时奉陪。虽然和女人决斗有损荣誉,但我不是食古不化的人。”
“和我决斗?凭你?恶心。”伊莎贝拉躲在克莉斯背后一阵鸡啄米似的猛点头。克莱蒙德一阵阴惨惨的笑。“拔剑吧。”他说。金属和皮革摩擦,发出凄冷悠长的鸣响,克莱蒙德拔出钢剑,指向克莉斯。“那会脏了我的剑。”克莱蒙德不说话,长剑刺破空气,毒蛇般直扑过来。
第36章 克莱蒙德骚扰(下)
钢剑不断切碎空气, 这是伊莎贝拉唯一能注意到的动静。克莉斯的身形溶解在夜色里,她的动作太快, 就连轮廓也叫人分辨不清。草叶被皮靴踏碎,伊莎贝拉分不清是谁弄出的声响。克莱蒙德的剑很长,被他舞出一片银光,墙角狭小,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蹭到。事实上,刚才钢剑的尖端贴着伊莎贝拉的手背划过,皮肤的刺痛感让她以为自己受伤了,摸上去却完好无损。为了安全考虑,应该站远一点儿, 但她不想离得太远。
也许再退个两三步, 就能在安全和忠诚当中两全。要她撇下克莉斯逃回去,不等于是背叛吗, 万万办不到。去搬救兵?伊莎贝拉对此不抱希望, 盖伦侍卫长不喜欢克莉斯,确切地说, 黑岩堡的守卫不太可能站在帝国人一边。能帮上忙就好了,可现实是, 她只能抱着书本慢慢后退。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克莱蒙德的剑, 生怕意外在她分神的瞬间发生,不知不觉间掌心全是汗水。
“差不多够了。”她冲两人喊道, “伤了谁也不好,不如当做大家没有相遇。”
“大家?你跟谁一家?”克莱蒙德还有闲暇回答她,天知道他是不是在逞能,明明喘气有如驮马。激怒克莱蒙德这法子很管用,祈祷的就是心有灵犀的一瞬间。伊莎贝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可以注意到。在克莱蒙德分心回答她的一瞬间, 克莉斯闪开一记劈斩,矮身欺近敌人身体,曲肘狠狠捅进他侧腹。
克莱蒙德没佩戴盔甲,还穿着几天前那件绣了金花的天鹅绒长衣。伊莎贝拉眼见他的脊背弓如虾米,呻吟费尽千辛万苦从牙缝里钻出来,长剑落地,压塌一片绿草。我们胜了!伊莎贝拉心里顿时晴空万里,满心欢喜迎过去,一落脚,踩到一个柔软的东西。伊莎贝拉下意识不敢用力,脚踝软倒的同时,一只强有力的手拽住了它。她不禁失声惊叫,又是那个缺门牙的家伙,他趴在草地上,握住了自己的脚!
伊莎贝拉只觉自己被巨蟒缠住了,巨大的力量猛地灌入,不可抗拒,一下子将她拉倒在草丛里。屁股落地的瞬间,她听到一声冷笑,是克莱蒙德的。紧随而至的是克莉斯的轻哼,凄厉的金铁交击声尔后响起。她急得要命,猛踹缺门牙醉汉的脏手,对方死了一样纹丝不动。
“你再这样,我要踢你的头了!”她威胁。
缺门牙男人嘿嘿地笑,全不当做一回事。“给你踢。我乐意,为了公主的裙下风光。”
该死的下流家伙竟然吹起了口哨!这种玩意儿也能获封骑士!“闭上你的臭嘴!”伊莎贝拉双手抄起《沃尔德森帝国贵族家族谱系》第一卷 ,高举过顶,把缺门牙当做苍蝇,狠狠一拍。牛皮包裹的大部头拿着像块石砖,四脚包着金属铜边,夹着冷风呼地一声招呼过去。缺门牙看不起女人,没怎么防备,这时候再要格挡,才想起另一只手臂脱了臼,根本抬不起来。
厚重的书脊“砰”的一声正中他鼻梁,血水喷溅。缺门牙松开伊莎贝拉捂住鼻子,口中污言秽语不断,听得伊莎贝拉直皱眉头,举起大书又要砸他。缺门牙慌忙举起手掌,脸别到一边。“有话好说,别打脸!”伊莎贝拉又好气又好笑,踢了他肩膀一脚,脚尖正踢到骨头上,疼得咧嘴。
“别闹了,我们走。”是克莉斯的声音!伊莎贝拉欣喜回头,她果然好端端地站在身后,手里提着马灯,想来是从墙角捡回来的。伊莎贝拉借着灯光查看,克莱蒙德不知何时倒在草里,悄无声息,只有肚腹一起一伏。“死不了。”克莉斯一手提着马灯,一手握着伊莎贝拉的胳膊向外走。第二次被她拉住,感受大相径庭。她的手掌很热,没怎么用力,只是紧紧裹住手臂;她的呼吸声好大,盖过皮鞋踏在硬泥地上的声音。两个人走上小路,克莉斯松开手,伊莎贝拉的失落一闪而过。“你头上都是草。”“啊,对不起。”伊莎贝拉一边道歉一边拍打头顶,这样一看岂止是头发呢,混乱中麦色的长裙被草液浸湿,又沾上泥土,真是一团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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