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带头,全朝文武悉数跪下,但仍没有人先开这个口。
“报!禀侯,侯爷……”那人从殿门外慌张闯入,连滚带爬地跑至阶下,抬头看着武安侯,没反应过来,又脱口而出侯爷,因而又无故挨了一脚。
“城外,城外浩浩『荡』『荡』来了批人,听说是护送圣上回宫,圣上就跨坐在为首的马匹上,叫您出去一见。”
“怎,怎么可能?”
底下哗然一片,以宣将军为代表的几位老臣惊喜万分,忙着追问,“可看清了是圣上?”
那传话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夸大了一通讲,连圣上穿着皇袍,梳着玉冠,带着宝剑的细节都脑补了出来。
“太好了,那还等什么,快快开启……”
“不!”牌位哗地一下被掀翻在地,滚去了殿门口,应声裂出了数道纹路,“假的,是假的,纪朝鸣死了,死在那山沟沟里了,有我儿子给他黄泉路上作陪,连灰……灰都不剩了……不,给我召集禁军的队伍派出城去,敢阻拦者格杀勿论!”
全场骇然,寂静片刻,继而无数官员纷纷起身,『乱』作一片,“武安侯,你这话可是要弑君的意思,想清楚啊。”
“你有钦定监国的圣旨,越位称帝,此时收手,或许还可能从轻处置。”
“收手吧,别做你的春秋大梦了,闹剧该结束了。”
“凭什么,一个昏庸无能的兔崽子,你们肯跪他拜他,把大燕葬送在他的手上!”
无数大臣听之哑然失笑,七嘴八舌,“圣上才是正统啊。”
“再昏庸无能,也曾为要回贡品而亲临冬狩节,对峙西漠人。”
“他开闸放水,可无意救了下游万千百姓啊。”
“你是想要大燕今日就葬在你的手上?”
大殿门的“吱呀”一声在混『乱』喧闹之声听起来清晰无比。
一双细白的净手捡起了牌位,轻吸一口气,吹了吹灰,“武安侯,你说朕这昏君,凭什么呢?”
“怎么皇帝轮流做,就是轮不到你?”
方才还说在城外的圣上怎么可能突然之间就杀到殿门口!
“是鬼,是鬼!”武安侯眼前一片晕眩,好似幻觉一般,他猛地抽出了一旁侍卫的佩剑,穿过惊呼逃窜的一众官员,冲了上去。
还未扑到一半,就被一道月『色』剑光挡住了。武安侯本就是行伍出身,再加上此时猛受刺激,竟比平时功力高出不少,硬生生抗下几击,与明辞越扭打在一起,连接下了无数回和,两人一路翻滚,打去了高阶之上,皇位之旁。
侍卫忙着去门口拦堵一拥而上的顾家府兵,整个大殿的人几乎都逃光了,躲去殿门口,剩下个半残的老『妇』人,出不了声,惊恐地瞪着眼也逃不开。
之前爆炸明辞越不是没有受伤,只是之前神经一直高度紧绷,忍到了此时,拿起刀剑硬拼时,吃力疼痛之感才如『潮』水般席卷而来。
打斗间隙,他微微移开视线,心有灵犀般地正对上了阶下小天紧追而来的视线,无声地催促,焦急,慌张,不知所措。
速战速决。
他只道一句,“不择手段,不停不休,哪怕用亲身骨肉做柴也要点了那片火场。”
武安侯的出剑瞬时慢了一瞬,“不可能,我分明已经叫停了,知道我儿在里面,我怎么可能还点燃,明明是意外,不,不是意外,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哪怕搭上圣上也要除尽我顾家,明辞越你!”
明辞越侧身翻过之时,有一瞬间后颈暴『露』在了他剑锋之下。
天子惊呼了一声,微张开了口,电光火石之间,明辞越从他的瞳孔中捕捉到身后之人的动向,没有回头,转瞬反手接住了左侧袭来的利剑。
“你没有心,不会懂。”明辞越冷冷『逼』上,占尽上风。
“十四年前的事,武安侯,别来无恙。”
武安侯再不能敌,连连倒退,几乎是绕着龙椅丢盔弃甲,连滚带爬,惊慌地躲闪。
明辞越恢复了平日的淡然,擦了擦额间,拎着剑,也不急,陪着他一圈圈地绕,轻松平和,将他一点点地往死角里『逼』。
剑锋划在玉石地板上,好似是从武安侯的骨缝间一丝一丝刻过,听得他寒『毛』直立,肝胆俱碎。
“圣上救我啊,圣上!”武安侯被『逼』急了,竟也敢调过头来朝纪筝求助,“他今日敢为了自己的计谋,将您至于险境,来日就敢上门『逼』宫!”
“你以为我死了,你就能高枕无忧地做皇帝吗?我死了你也活不长!你以为当年的案子先帝偏听偏信,胆小昏聩就没责任吗?”他的声音变了调,和在那尖锐剑鸣声中,“他是明氏坟墓里爬出来的孤魂,要报仇,先杀了我,接下来就是你姓纪的。”
“明辞越才是真正的狼子野心,心里除了报仇,除了皇位再没有别的,你这是养虎为患,养虎为患啊!”
纪筝眼睁睁地看着他爬在龙椅之旁,如蛆般扭动,指甲抓在光滑地板上,挠得血肉模糊。
明辞越偏要留着他一口气,把武安侯的胆魄系在剑尖上戏弄,追到了又放开,目光投过来,平静又无声地询问着纪筝。
为了勤王锄『奸』,与为了洗冤报仇而提起刀剑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纪筝心中兵荒马『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颤抖着声音,说出那句,“武安侯心怀不轨,欺君犯上,擅挪公银,篡改诏令,谋权篡位,斩立决。”
他只知道武安侯留给他的最后一声是仰天的大笑,“黄泉路上我等着圣上。”
整个大殿安静了,缩着头挤在殿外的官员纷纷探头往里瞧,血溅在梁上悬下的丧幡上,尸体从屏风后面探着半只手,杀神提着剑的影子打在屏风曲曲折折的白绸之上。
圣上毫无警惕地还在一步一步靠近过去,仿佛一只扑向蛛网的虫。
所有人都胆战心惊,却也不敢上前阻拦。
方才武安侯那些话,他们也听得真真切切。时至今日他们才想起明辞越是从战场上杀下来的一柄刀,即便在京城这块柔软锦缎中裹了五六年,他也是一柄刀,可以对外,自然也可以对内。
璟亲王的温润仁和是真的,但那大约也耐不住天子的一次次磋磨,挑衅,折辱。
况且,古往今来的勤王之师,自己登位的数不胜数。
武安侯是死了,但到底谁坐皇位,恐怕还未分得高下。
他们静静地看着那块屏风之上,高一点的身影丢下了剑,托起了那顶十二旒珠冕冠,半跪了下去。
冕冠在二人手中递夺辗转交替,咕咚一声摔落在地,又被捡起,听不分明的争吵之声忽高忽低。
全部人的心跳声汇在了一起,扑通,扑通。
突然,两个人的身影交叠在了一起,扭打在龙椅之上!圣上的那声“来人……”喊到一半就被硬生生堵没了音儿。
璟王终于忍不住动手了!这大燕终要改姓了!
众人的反应如惊雷般落地炸开,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
适才,纪筝眼睁睁地看着武安侯在明辞越的剑下咽了气,此刻明辞越一点点提着剑靠拢过来,他的脚却好似黏在了地板上,挪不动,拔不开。
明辞越朝他伸来了手,犹如慢动作在他眼前播放。
纪筝鸦『色』的睫羽濡湿了,没出息地紧紧闭上,抖动成一片,“到朕了?”
冰凉的指尖落在他的颊侧,含含糊糊嗯了一声,还带着很轻的笑意。
纪筝只觉自己闭着眼,昂着首,处境比一只引颈受戮的羔羊好不到哪里去。
明辞越似乎准备如刚才一样先吓死他,半晌静默在原地,毫无举动。
“快点动手。”纪筝哑着声音,边是催促,边微睁开了一只眼,被眼前突然出现的旒珠冠吓了一跳。
坠着玉珠的皇冠在皇叔手中更加生辉,明辞越低头细细擦拭,没了方才斩杀时的果断绝戾,动作细致而又小心翼翼,讨好似地抬起手,递上来,连带着仰头望向他的目光也……小心翼翼。
一触到那目光,纪筝脑中的弦蹦地一声断掉了,全部的委屈都涌上来,哭得凶极了,伸手就打翻了那旒珠冠。
“装的!一下凶又一下柔,假意温柔,你骗朕,笑话朕,把朕玩弄在手掌心里!”
明辞越也不气,耐着脾气一遍遍捡回来。
“别这样,朕都知道了,都见过了,明辞越……”他吸吸鼻子,努力地扯了扯唇,“那才是真正的明辞越,『性』情大变,温良尽失……“
”别演了,你什么样子朕没见识过?”
“什么样子?”明辞越突然出了声,缓缓直起了身,“这个样子圣上也见识过?”
纪筝还来不及出声,下一瞬,天旋地转,他被直直地摁在了龙椅深处,动作粗暴地被叠在明辞越的身形之下,若不是有那人的手心一护,险些要后脑碎在玉石上。
那双眼眸深底尽是翻滚的热『潮』,烫的人皮肤炙灼。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明辞越,野蛮,直白,放肆,毫无顾忌,欲.求全部写在眼睛里。
“你疯了?!来人……唔。”嘴角一痛,声音硬生生被堵了回去。
“嘘,他们都看着呢。”明辞越的声音是羽『毛』,挠过来,在柔与烈中反复交替,仿佛将他置于冰火两重天之下。
“这里是大殿,是龙椅,是万众瞩目之下,圣上的这副模样,他们可曾见识过?”
纪筝反抗不得,抿紧唇,无声地抗议,回瞪着他。
“声音憋回去,爪子收回去。”明辞越强行从他攥紧的指缝中『插』.入,十指交握摁在腾龙的龙口之上。’
这是第一次明辞越不再询问他,“可以么。”
明辞越只说“乖一点”。
明辞越终于来杀他了,又凶又狠,第一“刀”就落在了他发烫的耳尖上。
皇袍挂在了扶手的龙角上,晃『荡』个不停,刺啦一声扯了个大口。
“乖一点,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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