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喜洁又喜艳丽, 慈宁殿从来都是上下整肃繁花如锦的,清秀可爱的丫鬟姑娘们时常进出,为她解闷,而如今进进出出的都是女孩哭花了妆, 手上端的盆子里血浸红了帕, 染没了水。
接近黄昏时刻的天在一片啼哭声中点成了红『色』, 阴沉沉地朝人发顶压了下了,泥泞的雨不见了,气温降得厉害。
纪筝不情不愿地, 拖着缓慢的步子往前挪动, 他往前一分,头顶的油纸伞就往前一分, 他往右半分, 那油纸伞又跟着往右半分。
躲不开。
“她死了没?”纪筝只得抬头,用眼神询问头顶那把油纸伞的主人。
明辞越伸手把他往殿门口的方向轻推了一把,没有出声。
行刺之人的身份已经被查明了, 并非是宫门外聚集的京城人氏, 而是世世代代生活在泰水河下游村落的普通村民。
民众在宫外聚集, 入宫面圣,乃至带刀行刺的行为实则暗中都得了太皇太后的默许, 属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并不怎么好追查。大理寺只追查到行刺之人的身份, 并非是宫门外聚集的京城人氏, 而是世世代代生活在泰水河下游村落的普通村民。
他们将这条消息分别禀报了皇上和武安侯, 再就静默不敢轻举妄动了,毕竟,宫里要变天了。
这就很奇怪了, 四百里路怎么也不可能是一个人徒步一上午,三个时辰能赶过来的。
除非有一匹雨雪中疾驰的骏马,一个扬鞭策马的人。
纪筝不愿多想,更不敢回头再看明辞越,回避似地径直躲进了慈宁殿。
殿内只燃了一半的宫灯,昏暗极了,武安侯已先他一步入殿,沉默地立在那片阴影里。
那『妇』人佝偻的身影蜷缩在帷帐被褥之下,那一刀慌『乱』之中刺得太偏,若是换了年轻体壮之人兴许躺个个把月就能恢复,换到这副身体上就未必了。
武安侯眉眼中满是关怀,嘴角却似笑非笑地站在那儿,太皇太后瞪了他一眼,朝纪筝招了招手。
纪筝伫立不动,心里清楚的很,这『妇』人只是衰颓之时不死心地向皇族“纪”姓招手罢了。
太皇太后又招了招手。这次武安侯迎了上去,先一步攥住了她的手。
一阵撕心裂腹般剧烈的咳嗽,她的喉咙中满是淤血,咳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纪筝看得清楚,分明是武安侯紧握着她的手不松,一脸悲切,半晌嘴里还念念有词,“臣遵命,请太皇太后放心。”
他原以为顾家是依附太皇太后而生的走狗,没想到那高高在上的女主人也有被反吞反噬的一天。
这场景是那般的荒唐可笑,偏生在场的侍女太医只跌跪在地,守着一堆染血纱布沉默无言。
纪筝走近了,将那『妇』人满脸的痛苦哀求,连带着些许挣扎期待都尽收眼底,凉薄地道了一句,“朕去山上静居,为皇祖母祈福。”继而转身朝殿门口而去。
只留下后面苟延残喘,从嗓子尖里挤出的咿咿呀呀之声。
走,快走。
武安侯和太皇太后狗咬狗,他掺乎个什么劲,他都能预料到落在武安侯的手里,太皇太后估计不出三天就能断气。
未殁之时,尚是两股力量争夺牵制,一旦只剩一人,这朝堂恐怕就要改姓了。
他要趁着武安侯忙于夺权之时,先一步赶到玉成山庄去,他倒要看看这迟迟建不成的神秘山庄到底藏了顾家什么东西,和那夜的沉物有什么关系,用寻物之事反复激将顾丛天又起了什么作用。
明辞越还撑着纸伞在慈宁殿前门等他,纪筝从后门悄悄溜回了延福殿,一路上脚步行得飞快。甫一进殿,他立刻草书一份圣旨:天子失德,擅动水闸,扰『乱』龙脉,致使太皇太后突发旧疾,现以醒悟,昭告天下罪己之心,愿入灵苍寺为国祈福七日,在此期间特令璟亲王明辞越为监国大臣,掌全权,监理国政。
“明辞越,监国大臣……”黄纸黑字落上这几个字样,明辞越可就是盖过章的摄政王了。
收笔之时,纪筝听得见自己的心怦怦跳个不停。
如果说那些偷欢的日子是假的,那什么才是真的,此刻是真的吗。
这与原书剧情里明辞越上位的契机完全不同,是纪筝一意孤行走的一招险棋。他来不及细思,更不能告诉明辞越,只把玉玺一同留置在这封诏书上,一副彻底放弃不干的样子,连夜乘马车出宫。
此刻他的身边全是太皇太后安『插』的侍卫,这些人此刻没了自家主子,不敢轻易放掉当今圣上,又不敢随意阻拦他,只远远护送在马车周围,一身不吭地守候,监视着他出宫。
天还未亮,距离太皇太后行刺才过去了六七个时辰。纪筝没来得及换衣服,只着正殿上朝时的一身明黄的单薄朝服,蜷缩在一辆普通破旧马车的角落里,显得格格不入。
这马车趁着无数显赫望族车马进出宫门看望太皇太后的空档,溜出了宫门,一路朝着北郦山颠簸而去。
等翌日天亮,他们发现皇帝不在,又找到那封诏书,把明辞越推上高位与武安侯抗衡之时,纪筝估计已能歇脚玉成山庄了。
明辞越必须为皇帝,皇帝也只能是明辞越。
想着自己已经部署好的一切,纪筝靠在窗边上,微微放松下来,这才拨出了一小部分精力,感知到自己全身上下不是一般地痛,尤其那曾被高举过头的双臂,大大分开的双腿。
痛,骨头被人拆了又重接过一遍的痛,随着马车的颠簸摇晃,纪筝轻哼着,皱着眉。
该死。
明明是他一次次受不住『惑』,玷污玩弄那轮明月,叫那人服侍自己,最后受不了求饶的却总是他自己。
这车厢好冷,好硌,不若昨夜那个缱绻的温柔乡……纪筝昏昏沉沉,半眯着眼。
这次,他备下的厚礼,希望皇叔会喜欢。
天刚灰亮,马车行至京城郊外,一个猛地急刹车,骇得纪筝只觉自己的内脏都要被甩移位了,沙砾雪尘在车轱辘两边飞溅而起,沿着帘缝扬入其中。
纪筝差点惊叫出了声,刚一掀车帘打算破口大骂,只听侍卫禀报道:“回皇上,璟亲王追上来了,要不要停,停车?”
其实不用他道,纪筝侧目已经能瞥到车后方一匹踏雪而来的乌黑之马,那马犹如玄『色』钢刀,冷冰冰的,雪尘在他的蹄下劈出飞扬的浪花,四散扬起,点缀在黝黑的鬃『毛』上,仿佛短暂生命中的又一次降落。
纪筝又急又气,眼下朝中正『乱』,需要人出来主持正局之时,明辞越跟着他跑来这荒郊野外的,让谁捡了便宜拜相称王啊,武安侯吗?
“给朕快马加鞭,不准停!”
两匹马再度扬蹄飞驰,颠得纪筝在车厢中七荤八素,头晕目眩。
“圣上!”纪筝已经能听到厉风中明辞越唤他的声音了。
他不为所动。
不一会儿,“前面的马车听令,给本王停下。”
“本王有圣上亲笔御批的诏书,乃当今监国大臣,摄政王明辞越,除非皇帝亲驾,谁敢飞驰在本王之前。”
那驾车的侍卫当真被这句话唬住了,一下子降低了速度。
他们的车马此刻伪装的是民间车马,绝对没有不服从王命之权。
一想明辞越拿他的诏书压他,纪筝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掀帘怒吼,朕就是皇帝。
犹豫之际,那匹黑马已经跟到了车厢之侧。
纪筝从车厢后侧钻到前方,躲过鞭子,一鞭抽在马后腿上,马惊叫一声,随后在刮得人脸颊生疼的猎风中猛地向前横冲直撞。
那侍卫将将拉住缰绳,勉强维持了车厢平衡,随后纪筝也上手一同扯住了缰绳。
可纪筝的骑『射』皆是明辞越所传授,又怎么可能比得过他。
只见昏暗的天『色』中划过一道火光迸裂的黑『色』闪电,闪电疯了般,不要命般,从外侧一点点『逼』近,一点点挤压,以超过他们半个马身的姿态,猛地一拉马缰,修长的马蹄蹬踹到半空,黑白相间的鬃『毛』在风中与那人石青『色』的蟒袍一同扬起,犹如着了烈火一般,直击而来。
他们的马受惊地被『逼』到了行道树旁的矮斜坡上,车厢倾斜,只剩一侧的车轮刹着车蹭在地上,溅出火星一片。
只在马头要撞上树干的前一瞬间,电光火石,那黑『色』闪电又犹如幽灵一般挡在了树干和车厢之间,把车厢踹回了平地,双轮一阵巨响终于着地。
纪筝喘着粗气,他被晃回车厢内侧,拽着手中只剩半截的缰绳,胸口上下起伏不定。
不要命了,明辞越不要命了!
他骇得甚至来不及叱骂出声,只听外面那人先出了声,声音异常发冷,“车内何人,遇到本王竟不停车!”
那几个随行的侍卫,按照之前商议的借口,替他回道:“回禀殿下,只是宫中的几个女官宫女,到了年龄护送回母家寻个好人家嫁了。”
“是吗?”那声音冷冷地扬了起来,“可今夜清晨本王的府邸失窃,丢了珍物,本王有理由怀疑并搜查你们人马车辆。”
那侍卫早就被叮嘱过,在早晨宫中圣旨被发现前,绝对不能穿帮『露』馅圣上行程,因此此刻焦急万分,“殿下丢了什么东西?真的不在我们车厢内啊。”
“丢了,本王的王妃。”
话音刚落,车帘掀起,光与雪与人一同冒了进来,再也没人招架得住。
纪筝下意识用手臂遮住了眼,蹬着腿连退数步,可失防的是他失血苍白的chun,是那冻得打颤的牙关,落入狼口,被啃噬得半点不剩,凶猛掠夺,不带半点怜悯饶恕,呼吸叫声一并攻占,连求饶的档口都不给他。
纪筝又气又委屈,猛地松开了手臂,要瞪他,却发现明辞越一直死死地盯着自己,那双眼睛依然是春夜下的平静的海,却再也克制不住浪『潮』,翻涌起来,被晨曦霞光映衬得猩红的波涛。
明辞越在他面前很少失态,即便是在床榻之间。
他永远都是一副游刃有余,克制守礼的君子淡然。
不要命了,他纪筝也不要命了!
他猛地推了明辞越一把,明辞越稳稳起身,那双眸子依然凝视着他,又仿佛是在注视着陷阱中猎物的脖颈。
分开了,目光和呼吸却又仍然黏合在一起。
两个人粗重的呼吸声在狭小的车厢内此起彼伏。
纪筝指了指车厢外,做口型,“疯了?朕是天子!”
偷欢是偷欢,那是只有在角落里才能温存缱绻的时刻。他绝不可能允许任何人发现明辞越与他,他绝不会放纵明辞越做自毁前程的事。
车厢外那侍卫诺诺的声音响起,“殿下,没……没找到吧。”
“找到了。”
“啊?”
侍卫只听里面乒乓几声,吓得要冲进去,即刻就被圣上的声音吼住了,“不准进!”
他们平日里见惯了圣上是如何羞辱欺负璟王的,眼下太皇太后败了,璟王得势,不知又要如何报复回来,不过那人是君子啊,大燕满朝上下最端方之人,明辞越怎会趁人之危。
车厢内,明辞越压低声音,也压着怒火,冷静道:“空口无凭,你凭什么要称自己是圣上。”说罢他扬了扬手里的玉玺和诏书,“证物在此,本王是圣上钦定的监国大臣,摄政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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