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京官从没想到自己竟然能亲眼看到有人饿死在他眼前。以前见到的尸体,说是饿死,直接死因大概能归于病死。活生生饿死,是真的从所未见。
一想到这里,张京官心中就沉重的几乎无法呼吸。他端起热乎乎的土豆烧酒一口灌下去,以前的时候这么个喝法,很快就会醉倒。然而今天不知为何,三四杯酒下肚,脑子反倒更灵活起来。
即便面前是个不懂朝政的汉子,张京官也忍不住说出了心里话。
或许正因为面前是个啥也不懂的汉子,张京官才敢说些心里话吧。
大清京城的粮食无法完全依靠直隶地区,或者直隶以及周边各省的运输。想要满足京城的粮食供应,漕运占了大头。
所以漕粮被称之为“天庾正供”,朝廷向江苏、浙江、江西、安徽、湖南、湖北、河南、山东八省征收漕粮,额定400万石。除去改征折色及截留他用的部分,实际征收一般在300万石左右。漕粮是宫廷及王公百官、京师八旗兵丁的主要食粮来源,因而漕粮的征、运受到清政府的高度重视。
江、浙、皖、赣、湘、鄂六省所征漕粮为征米,是漕粮的主要部分,作为八旗旗人兵丁饷米和王公百官的俸米。其中22万石为糯米,又称白粮,从江苏省的苏州、松江、常州三府与太仓州,以及浙江省的嘉兴、湖州二府征收,供应内务府、光禄寺,也作为宫廷和紫禁城兵丁、内监与王公官员俸米等。
小麦主要征于河南,供内务府宫廷之用。豆(黑豆)征于山东、河南二省,作为京师官兵畜养马、驼的饲料。
每年这大批漕粮,都是由水路,主要是大运河北运至通州,在通州卸船以后,将其中一部分运往京师,分仓储存。其中输送京师粮仓的部分,称为“正兑米”,供八旗兵丁饷米;留储通州仓的部分,称为“改兑米”,是供王公百官的俸米。王公百官的俸米,须自行前往通州领取。以上几项,以入京仓的八旗甲兵之米粮数额最大,每年约240万石。
自打霍崇造反之后,山东粮食进京受到极大影响。朝廷别说从山东运粮,反倒要为围剿山东霍崇的官军提供粮草。这就使得河南的粮食也需要向山东运输。
今年战争格外惨烈,山东霍崇已经占据山东全境。更出兵在直隶与河南祸害。朝廷不仅指望不上山东、河南的粮食,因为直隶南部官府也遭到霍崇人马的屠戮,直隶自己都收不上来粮食。
霍崇又掐断了运河运输,漕运彻底中断。自入秋以来,本就不富裕的粮仓已经面临着彻底被搬空的威胁。
一旦粮仓搬空,可不是说装满就能装满。京官们再小,也不是没见识的。张京官很清楚此时的威胁所在。
清代漕运较之明代的一个重大变化,是改军民交兑为官收官兑。将所交漕粮交给运漕粮的运军称为“兑”。所谓军民交兑,是指交漕粮之户将粮运至本州县码头,交兑给运军,由运军代为北运,但漕粮纳户须贴给运军耗米(补贴费)等。
清初也曾沿用这一旧制,不久,因运军借机向漕粮纳户随意勒索,此项费用大增,民不堪其苦,遂于顺治九年改为官收官兑,即纳户将漕粮交与所在州县官,与各省运军互不相见。
朝廷粮食供应中断,为了与盛京叛贼作战,又调动了十二万绿营从河南抵达京城。消耗的粮食不仅没有减少,粮食支出反倒增加了。
此时与京城接壤的还有山西。想在冬天通过太行八陉运粮,大概就可以洗洗睡了。在梦里啥都有。
要是有人能从九万绿营并没有进京城驻扎,甚至没有前往丰台大营接受京营统一管理。弘昼决定将这支经过战火考验的绿营兵作为自己的可以随时操控的一把刀。
虽然眼看朝廷在今年并没有如前几年动辄损失几万乃至于十万大军,可朝廷却被一步步逼入死地。不是被杀死,而是被饿死。
说了一通,张京官看向李兄弟。就见李兄弟傻愣愣的听着,眉头皱起。
看来这些穷人是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张京官心中又吐露心声的轻松,也有无人相助的无奈。又喝了一口土豆烧酒,正拿起最后剩下的两个兔子腿中的一条咬了一口,就听李兄弟说道:“张大人,是不是还会死更多人?俺得埋更多人?”
张京官一口肉几乎咽不下去。可吐出来又不合适,只能随便嚼了几口,吞下去。
想到自己以后每天都要这么往外头运尸体,不知要运到什么时候。张京官真的是食不下咽。
最后的兔子腿被李兄弟包起来,连同没喝完的半瓶酒被李兄弟一起强塞给张京官。张京官作势拒绝,最后还是收下。
缺粮的不仅是百姓,连低阶京官们都面对这样的局面。低阶京官生活本就贫苦,此时在大伙中更是流传着‘只能靠吃土活下去’的自嘲。
别看或者兔子腿与半瓶酒不多,在当下局面之中,填两三个烧饼,两条兔子腿,已经能撑起三个小京官的一次‘酒会’。
张京官道别之后走出去一阵,突然想起什么,又转了回来。李兄弟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一脸的惊讶。张京官压低声音问道:“你可否再给我弄些……”说着,点了点手中的纸包。
李兄弟满脸为难,吞吞吐吐。张京官说道:“最近埋尸体的差事,俺都交给你来做。”
在紫禁城内,弘昼看着只放了两个菜的桌面,心中七上八下。减少皇上伙食的命令是他下的,如果是以前,定然不会如此。
据说在康熙年间,一顿饭从看菜开始上桌,摆的都是看着就有胃口,其实并不吃的饭菜。真正的饭菜都是御厨根据皇帝胃口做的那些。也就是四五道,最多七八道。
然而就如十三叔过世前所说,皇爷爷康熙与皇阿玛雍正的分别就在于此。康熙是皇帝,大家都要通过效忠来换取利益。雍正却需要对手下进行打击,干掉不听话,还上听话的,来推行政令。
康熙一顿饭几百上千两银子倒是没什么,因为这些钱自然有下头的人去赚。雍正却得自己先想办法捞钱赚钱,充实国库,再进行各种细致算计之后将银子花出去。
这就是康熙与雍正的不同。如果不是十三叔的话,没有人会从这个角度把问题讲给弘昼,弘昼自己大概也不会考虑到这些。
然而现在弘昼知道了这些的同时,又发现知道了没用。
从道理上讲,弘昼依旧是天下的皇帝。除了山东陷落霍崇之手,关外落入盛京叛贼之手,天下照样是弘昼的。叛贼拥有的地盘根本没办法与弘昼拥有的比较。
可现实中,霍崇只是摧毁了京城周边,掐断运河。盛京逆贼只是夺取山海关与滦州,就已经将绞索套在弘昼脖子上,让弘昼感受到窒息般的痛苦。
十三叔过世前按照规矩上了遗表,又写了一封密信。遗表遵守了身为臣子的所有的礼仪。密信中更是掏心掏肺的告诉弘昼,若是不行,就西迁。西安坐拥表里山河,又连通巴蜀。西北清军素来精锐,又极为忠诚。守住关中,坐看关东等地厮杀。一旦有机会就通过山西的太行八陉与河洛杀出来,就能恢复天下。
天下本就是大清打下来的,顶多再打一次。若是折损在京城,那就万事皆休。
弘昼看着饭菜,心中想的都是十三叔的密信所说。虽然绝不想这么做,却发现局面正在向那种方向发展。
屋里寂静无声,终于有太监小心的打破了沉寂,“皇上,吃饭吧。这菜都热过一次了。”
“再热一次。”弘昼冷冷的命道。
十二月十六,天虽然没下雪,依旧阴云密布。张京官指挥着十辆车跟随着皇宫出来的车辆走。等着开门的时候,运送便溺的车夫们聚拢在一起挤暖和,张京官就听车夫们低声说道:“这宫里的御厨都哭了,说是听说过饿死当兵的,没听说饿死火头军。可他们这些御厨竟然要饿死。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切。就这味,哪里还有油水足的味道。”
听这说法新奇,立刻有车夫问道:“啥叫油水足?那是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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