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大早,卯时末刻,菩珠就要随姜氏出发去往安国寺礼佛。为了赶上时辰,算上梳洗、穿衣,外加抵达蓬莱宫在路上要花的时间,她得卯时便起身。
她怕自己睡过了头,昨晚吩咐婢女到点敲门。
一早,叩门声如约而至,而这时窗外天方蒙蒙亮。幼年起吃过的那些苦太过深重,以至于犹如被打上钢印,前世那长达十年的富贵生涯也始终未能让她获得发自内心的安全感。半梦半醒中,她仿佛仍身处河西,朦朦胧胧想到这么早就要起身去驿舍干活了,只觉痛苦万分,还想睡,可是她不起来,阿姆要做的活的就更多。
到底哪一天她才能和阿姆一起过上稳稳当当富贵荣华的日子……
“阿姆。”
她在梦里叹气,含含糊糊地叫她,习惯性地往她怀里蹭了蹭脸……
等一下,好像有点不对。
阿姆的胸脯又暖又软的,现在这个……暖是暖,怎么硬邦邦的?
耳边又传来几下叩门之声。
菩珠一顿,彻底醒了,猛地睁眼,发现自己搂着李玄度,正在往他怀里钻。
这就够羞耻了,更羞耻的是,他竟然醒着!
透入帐内的晨光十分黯淡,但足够叫人视物了。菩珠见他盯着自己那只正扒在他小腹上的胳膊,面容紧绷,神色怪异。
这下完了,想装睡也不行。
菩珠飞快地缩回手,朝里挪了进去,扯过被子捂住自己已经涨得通红的脸,只剩两只眼睛露在外头。
“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你是我阿姆……”
她声若蚊蚋,恨不得把自己整个脑袋都用被子给蒙起来。
李玄度唇角微微一抽,忽地坐了起来,转身便撩开帐子下了榻。
绛帐在他身后瑟瑟抖动,菩珠听到他冷淡的声音隔帐传了进来:“起了吧,莫耽误时辰。”
他等下也要一起去,护送姜氏今日的安国寺之行。
菩珠看着帐外那道背对着自己的模糊身影,感到他这句话里似乎并不见恼。或许他大人大量,不和自己计较,松了口气,“哦”了一声,忙跟着爬了下去。
二人各自被服侍着洗漱穿衣。卯时中,晨曦渐白,出发去往蓬莱宫。
太皇太后这次出行只是临时起意的烧香礼佛,非大法事,所以带的人不多,只是她身边的几个亲近人,除了怀卫和宁福郡主,剩下的就是菩珠。昨日起安国寺不接香客,羽林卫派人马警跸,今日一早,羽林中郎将韩荣昌亲自带队在宫门外等候护送,远远看到李玄度到了,拍马来接,和他抱拳作揖,相互寒暄了两句。
近旁那辆马车的帷帘被挑开,墨绿底的金丝绣帘之后,露出了一张女子的美貌面容,面上带着令人观之心悦的笑容。
“韩姊夫,今日辛苦你。”
菩珠主动向他点头问好。
她早就不再怪他害自己误嫁李玄度了。
事情已经发生,怪死他也没用。
何况,菩珠心里对他也是有几分敬意的。前世孝昌皇帝派陈祖德为大将军迎战狄人的那一仗,他亦参战。陈祖德战败身死丢了河西之后,是他临危受命,率领数千将士死守靖关这扇通往内郡的大门,抵挡住了狄人一波又一波的攻势,最后终于等到援军,他却因了伤重不治而亡。
当时消息传到京都,众人皆惊,再无人敢嘲笑他半句。他也算是用壮烈一死,洗刷了自己生平的最大屈辱。
和最近越来越喜怒无常的李玄度相比,韩荣昌更喜欢这个会笑眯眯地主动和自己打招呼的美貌小王妃,见她对自己如此热情,颇有点受宠若惊,忙道:“弟妹言重了。能护送太皇太后还有弟妹去礼佛,乃我之荣幸。”
菩珠含笑放下帷帘,马车朝着宫门继续行去。
韩荣昌目送着马车,低声抱怨李玄度:“我前日请你饮酒,你怎不来?若不是我,你能娶到如此一位王妃?貌美不说,性情竟也如此柔善,实是我生平所见之……”
李玄度不等他说完,面无表情地打马走了过去。
今日出宫,姜氏一辆马车,菩珠和宁福同车。怀卫本是要坐姜氏那里的,出发前却又跑到了后头,姜氏也就由他了。待到东曦既驾,蓬莱宫一干跟随的女官使女和宫监也都各自就位,登上了尾随的小车,一行人马便出发往寺院而去。
安国寺是敕建皇家寺庙,住持有国师之号,早带着僧人们等候在了山门之外,迎姜氏入了山门,穿过山门殿与天王殿,引到大雄宝殿。
姜氏命人全部退在槛外,净手之后,独自步入殿内。
大雄宝殿里光线冥昧,佛香袅袅,显得幽深而庄严。菩珠站在槛外,远远望着殿内的那道背影。老妇人手中执香,虔诚跪于拜垫之上,半晌不动,似在默默祝祷,祝祷完毕,她礼拜再三,随后起身,将香柱插入佛前香炉,这才退了出来。
姜氏拜佛过后,寺中一位精通佛理的高僧大藏在法堂为她开了一个经会,李玄度菩珠和李慧儿有幸一同聆音。
大藏法师在僧人的赞唱佛名声中入了法堂,坐上莲座。李玄度代太皇太后行到法师座前,双臂撑地,恭伏于地,行了一个拜礼,随后起身归位,坐在菩珠对面。
大藏法师讲经。菩珠听了片刻,觉得经文奥妙难解,座上法师清音琅琅,天花乱坠,她却始终不得其门,犹如听取天书,片刻之后未免犯困,但又发觉不但姜氏凝神细听,李玄度坐得笔直,一丝不苟,连身旁的李慧儿竟也听得专心致志,正走神,恰又撞见李玄度瞟向自己的目光,或许是心虚的缘故,总觉得他在讥嘲自己,心中不免羞惭,于是又驱走困意,挣扎去听。
经会讲了一个时辰,午钟声响,上午讲经方告一段落,下午还有一节。
姜氏含笑向法师拜谢,命李玄度再代自己恭送法师,随后问菩珠,早上听经,可有心得。
当着李玄度的面,菩珠很想说点什么高深的心得出来,奈何腹内无话,说错反而更糟,只能羞惭低头,老老实实地道:“我太过愚钝,于佛理半点不通,实是辜负了法师的一番妙音,更辜负太皇太后殷望。”
李玄度绷着面,把脸扭向了一边,肩膀疑似微微抽动。
姜氏哑然失笑,道:“无妨。大经玄义,我亦是一知半解,何况是你。佛理虽说深奥,归根究底,不过是教导世人辨明善恶,止于至善。只是世上又有几人能够做到?临终善大于恶,无愧本心,便足以成佛了。你年纪还轻,日后再多些阅历,便能慢慢明白了。”
菩珠依然茫然不得头绪,但听了这一番话,却有甘泉过顶的畅快之感。八岁后第一次有人对她如此谆谆教导,且又身处佛境,不禁心生庄严曼妙之感,恭声应是,决心午后课堂定要认真听讲,断不能再犯瞌睡让某人看笑话。
陈女官来请膳。用了素斋,李玄度到前殿去了,菩珠和宁福到后堂收拾出来专供女眷休息的禅房午憩。
怀卫来京都也几个月了,姜氏舍不得让他回,见他自己也不想回,便给他请来文武老师,规定每日在宫中须读书两个时辰,再习弓马,完成之后方能玩耍。今早出来,犹如放风,姜氏知他坐不住,未拘他一道听经,只吩咐不能顽皮。他先跟着大和尚在寺里东游西逛,撞钟击磬,因寺院地方大,足足耍了一个上午,中午吃了点素斋,哪里睡得着觉,去前殿找韩荣昌要骑马,道过些时日秋狩,皇帝已经答应带他去长见识了,他若不趁现在练回他从前的一身好马术,难道狩猎时让他撒开两腿跟着鹿兔在后面跑?
他是振振有词,韩荣昌却知他金贵,万一摔了担罪不起,借口自己要行守卫之责,将他甩给了李玄度。李玄度试了试他的骑术,给他找了匹性格温顺个头矮小些的母马,左右午间无事,亲自带他在山下练习马术。
菩珠和李慧儿在同间禅房歇息。她心中记着几天前约见崔铉的事,和李慧儿说了几句闲话后,让李慧儿先歇着,道自己想去后堂的观音阁拜观音许愿,交待了出来,让婢女都不必跟,带着王姆来到观音阁,拜过之后,穿了过去,行到寺院的后山门。
后山门外也守着一队韩荣昌的手下之人。秦王王妃现身,道听闻后山有好风景,趁午休在附近散步消食,羽林郎怎敢多问?
菩珠命守卫不要跟,径直去往附近的那株老松,快到之时,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以为崔铉,立刻转头望去。
一名青年男子正从侧旁松林的小道上飞快地岔出,朝着自己疾步而来,身后不远的地方,站了几名随扈。
但这人,却不是她要等的崔铉,而是一身燕服的太子李承煜!
菩珠一愣,不由地停了脚步。
李承煜神色显得很激动,很快到了她的面前,伸手便要握住她的手。
菩珠眼疾手也快,略略一避,他握了个空,手便停在半空,凝视着她,面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苦笑,低低地道:“你是在怨我吗?怨我没有在陛下那里争,让你做我的太子妃?”
菩珠心里暗暗叫苦,但更是清楚,这一关自己迟早是要过的。
全是她咎由自取,毕竟,这是她自己开的一个头。
她只是有点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又这么突然。
罢了,既然李承煜自己已经找了过来,那就趁着这个机会和他说清楚也好。
菩珠朝惊诧望着自己和李承煜的王姆使了个眼色,叫她退开些。
王姆回过神,急忙远远地避开。
菩珠心里想着如何和他说,口中问:“太子今日怎也来了这里?”
李承煜道:“我听闻太皇太后今日来寺院上香,带你同行,我想见你一面,便微服而来。方才本想叫个和尚传信进去,不想恰好遇到你出来。”
他解释完,神情又变得焦切。
“你听我解释,并非是我有意负你,而是事情来得太快,我知晓的时候,父皇已经下了圣旨,将你赐婚给了……”
他一顿,咬着牙,“赐婚给了秦王。我当时也想去寻父皇,求他收回成命,奈何身为太子,很多事身不由已,我盼你能体谅。我更知道你受了莫大的委屈,今日特意来见你,便是想让你放心,我从未忘记之前对你许过的承诺。你且忍忍,有朝一日,我定要将你接回,赐给你一切你想要的,与你共享这天下的荣华!”
菩珠被勾出了一阵心酸。
谁会知道老天如此安排,让她空费心思白忙一场?原本若是一切照她计划,她此刻应该已是太子妃了。
罢了,这边的路已绝,不想了。
菩珠道:“殿下,事已至此,你我缘分已尽,往后各自安好,请殿下勿再记着从前事了,殿下厚爱,我担待不起……”
李承煜的神色再次变得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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