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
明明只是一宿, 太皇太后却是苍老了许多许多。鬓发花白,就似步入风烛残年,捻着佛珠的手微颤着,盘腿坐在炕上, 久久未动。
苏麻喇姑见此, 眼眶蓦然红了:“老祖宗!”
“皇帝没有回宫, 哀家还不能倒。”太皇太后缓了一口气, 半晌,沉声开口道, “荣妃……既是担忧胤祉,那便让她去。行宫那头, 总要有主子操劳, 奴才们也能松快些。”
她恨不得连夜赶到玄烨身旁,可这副身子,实在撑不起了。
“是。”苏麻喇姑含着泪点点头, 又似想起了什么,上前几步轻声道:“老祖宗, 皇上想见的——”
“她怀着身孕,如何受得住一路辛劳。”太皇太后慢慢摇了摇头,“何况疟疾传人,宜贵妃绝不能出事。要出了事,岂不是剜皇帝的肉……”
苏麻喇姑死死忍着眼泪。
是啊, 皇上定不愿意宜贵妃奔赴险境的。
“她有小五, 小九, 小十一,还有太子的孝顺,即便成了太妃, 也能过得舒心。”太皇太后阖上了眼,含糊不清地道,只觉一团棉花堵在喉咙里,“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停了一停,她一字一句地说:“你替哀家叫保成过来,有些事儿,耽误不得了。”
*
太子跪在地上,手脚发软。以往的涵养气度全都不见,他哆嗦着嘴唇,这怎么可能呢?
“疟疾……”他的眼神少见地有些茫然,“皇阿玛他?”
太皇太后自得了消息始,除却昏厥,就再也没了其余反应,强忍着悲痛调度诸事。
见他如此,她终于忍不住流了眼泪,颤巍巍地搂了太子进怀:“好孩子!不用你皇阿玛说,哀家便知他想见你。与其等到最后时日,热河传来圣旨……不若趁着皇帝清醒,你们父子早些说说话。快去吧。”
这个最后时日指的是什么,他们心知肚明。
太子浑身一震,哑着嗓音喊了句:“老祖宗!”
与其昭告天下惹得朝野大乱,不如拖着。能拖一日是一日,等到太子顺利到达热河,她才能真正松下心气,到那时,皇帝重病的消息怕也瞒不住了。
“别怕,宫里有哀家坐镇。”太皇太后这般想着,抹去面上混浊的泪,慈和又缓慢地拍了拍他的肩,“还有你皇阿玛留下的能臣,朝廷乱不了。”
“昨日哀家已然下达懿旨,秘密招募天下名医,你也一并带了去。指不定就找到了治愈的法子!”老太太不知在安慰太子,还是安慰自己,“保成,别怕,你皇阿玛活得会比哀家还要长久。”
太子浑浑噩噩地出了大殿,抬脚似有千斤重。他通红着眼,心乱如麻,一波一波的恐慌上涌,粘稠地裹住了胸腔,外头高照的艳阳驱不散心底半分寒意。
尽管有着宜额娘的点拨,他不敢,也不能把皇父当做他一个人的阿玛,且渐渐明白了君与储君相处的分寸,可事到如今——
胤礽负手而立,一动不动望着刺目的天空,直至面前白光阵阵,眼眶酸涩至极,这才缓缓地闭了一闭。
只要皇阿玛圣体安康,孤就算做上一辈子的太子也甘愿。
这话真心实意,绝无虚假。
不知过了多久,太子稍稍平复了如麻的心绪,肃然着面容快步就走。
途经慈宁宫花园的拐角处,余光瞥见一道眼熟的人影,太子微微一愣,翊坤宫总管张有德?
烈阳烘人,张有德额角出了细汗,像是等候了许久。等杏黄色的衣角映入眼帘,他大松了一口气,连忙道:“太子爷,宜贵妃娘娘有请。”
*
云琇遣散了伺候的宫人。
即便太子半垂着眼,努力控着神情,可那一身的焦躁、沸腾与悲意却是压不住的。
想起昨儿慈宁宫传了陈院判看诊,苏麻喇姑急急去了钟粹宫,今早太医院只剩资历浅薄的几人值守……云琇手指一蜷,单刀直入地问他:“皇上生了重病?什么病?”
太子惊愕抬头,心下一个咯噔,动了动唇,半晌说不出话。
宜贵妃只这么静静地看着他,太子鼻尖酸涩,泪意再一次席卷而来,他深吸一口气,心道瞒不住了。
宜额娘对皇阿玛情深义重,如何受得了这般打击?
他低低地开口,声音几不可闻:“疟疾。”
殿内就这样静默许久。
太子慢慢攥紧了手,只觉悲意难以掩饰,俊秀的面容勉强露出笑来,垂眼道:“宜额娘莫忧。皇阿玛乃是真龙天子,百邪不侵……”
云琇忽然打断了他,轻轻扬眉:“何必寄托于虚无缥缈的信仰之说。本宫只知太子爷替皇上寻来了治愈的神药,千里迢迢地奔赴热河,不惜以身试法——”
太子满腔安慰之言卡在了喉咙里,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话。
神药?什么神药?
云琇见他一副震惊至极的模样,扑哧一声笑了,眉眼弯弯地道:“金鸡纳霜。”
太子依旧回不过神来,甚至变成了一个小结巴:“金,金鸡——”
“这是传教士手里治疟疾的神药,洋人喊它奎宁。”桃花眼笑意未散,云琇言简意赅地同他解释,说罢沉默良久,轻轻道,“皇上的病耽误不得,你当尽早离宫,顺路……捎上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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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
掀开青顶马车的遮帘,荣妃虚浮着脚步,面色青白地下了轿。
从京城匆匆赶来,一路上倒是平稳。比起颠簸的快马,马车震感不大,多为不得安睡的疲累,可她实在扬不起温和的笑容,眼底阴霾竟连掩饰都不加掩饰了。
太皇太后允了她的请求,再次遣了苏麻喇姑上门,告知了她如晴天霹雳般的噩耗——皇上患了疟疾。
即便荣妃不懂药理,也知疟疾的可怖之处,非是人力可以医治,得了这病,唯有一个死字。
胤祉留疤的面庞在脑中挥之不去,她成日成日通红着眼,如同下油锅似的煎熬。皇上又患了这样的绝症,不日即将驾崩,她的人生短短几日便天翻地覆,何其荒谬!
荒谬之余,荣妃忽然有些心灰意冷。
皇上得了疟疾命不久矣,太子登基乃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不过早晚而已。
她做了荣太妃,须得搬出钟粹宫,为新帝的妃嫔让位;从此往后,她比不得与太子亲密的郭络罗氏,比不得出身大族的钮钴禄氏,必将悄无声息枯萎宫中。荣宪离她而去,胤祉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封爵,这样的日子谁能忍受?
而宜贵妃呢?风风光光地晋为皇贵太妃,极得皇帝与皇后的尊敬,即便将她磋磨至死,也无人替她出头。
夜色漆黑一片,行宫总管捧着烛盏早早候在一边。他的口鼻处蒙上了白纱,行完礼后,恭敬地唤了声“荣妃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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