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庆看着她肿起的脸颊,心里涌起了些微的愧疚。他辩解说:“阿绿,你的妹妹原本就活不了多久了,何必浪费时间救她?……我,我确实答应过要救阿静,但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没空帮你了!”
顿了顿,源庆放缓了声音,又说:“你不是很喜欢橱窗里摆的那种丝巾吗?我去东京的时候,顺便买一条给你,算作补偿,你别生气了。”
可是,阿绿显然不接受这样的搪塞与敷衍。她高高地抬着脑袋,直勾勾地盯着源庆。那双眼睛,像是刀匠千锤百炼后的裸刃一般,刚淬过火,沾着尘与炭屑,却从脏污里显露出锋芒来。
源庆被她的眼神看的心虚又恼火。他重重地丢下一句“就这样吧”,转身便大步朝外走去。没多久,长屋门外便响起骨碌碌的车轮声,还有下仆的恭送之声:“少爷,行李已经送到车站去了,路上平安。”
等阿绿追上去时,只看到下仆冲着无人的夜色欠身鞠躬。
她站在玄关口,手扶着纸门的门框,眉紧紧地挑了起来。脸颊痛得发酸,但她却顾不上敷药,而是拔腿朝后院走去。
阿绿与妹妹阿静,在十二岁时一道被卖入吉川家为奴。阿绿尚好,勉强能应付吉川一家的刁难折磨;而阿静自幼体弱多病,很快便卧床不起。
今岁入秋后,吉川家的夫人忽然罹病,吉川老爷便请了法师来看。法师在吉川家贴了许多符文,又晃动金铃杖;鬼鬼神神地折腾了一整天,他告诉吉川老爷:将生了病的女佣阿静丢到附近的某座山里去,夫人的病就会好。
说是“丢到山里去”,其实便是将病弱卧床的静直接遗弃。在充满豺狼的冬日野山之中,留给静的只有死路一条。
想到此处,阿绿的脚步便不由走得急快了些。
后院里一片寂静,唯有堆放杂物的仓房边亮着灯笼光。阿绿那被视为“邪祟之源”的妹妹阿静,就被关在这间仓房里。仓房门前,日夜都有三四个健壮的男仆看守,防止阿静逃跑。
阿绿放轻了脚步,从屋檐的阴影里慢慢走向了仓房。
老爷深知她绝不会放任阿静被丢到山里去,因此对她严防死守。她至多只能站在离仓房十数步之遥的地方,远远打量上了锁的门。
今夜,仓房门前一如既往,几个男仆将门前守得毫不透风。阿绿在柳杉树下站了一会儿,便放弃了偷偷溜进去的打算,皱眉快步走开了。
……少爷可真是个混账!
若非少爷偷偷找到自己,说他愿意向父母求情,好将阿静放了,她也不会答应给少爷做妾。现在大家都拿她当少爷的女人看待,可少爷倒好,将阿静的事情丢在脑后,自己去东京了。
阿绿将脚下的石子想象作源庆的脑袋,狠狠地踢了一脚。
石子一弹一跳,啪嚓滚过地面,然后骨碌碌落在了一个人的脚下。
那人的裤脚是枯野色绉绸所制,与下仆的衣装有着天壤之别。
阿绿的心轻轻一惊,人顿时警觉了起来。
这个人是谁?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她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
阿绿让出路来,站到墙边,低头向这位贵人行礼。同时,她用余光偷偷地去打量对方。
因为弯着腰,她并看不到那人的脸,只能瞧见男子的手中握着一对金色的折扇。那扇子如佛前的宝器一般,散着琉璃似的光彩。
“您是老爷的客人吗?”阿绿拘谨地问道,“如果不识路,我可以给您带路。”
“嗯?”
男子的嗓音有着一缕轻快。
他轻慢地用金色的折扇拍着掌心,悠悠地说:“我嘛……可不是什么客人。我应当算是来救赎你的人吧?”
……救赎?
阿绿为这说辞愣了一下,忍不住抬起头来。
冷雾在枯枝稍头与模糊屋檐间散逸着,像是暗色的纱布,将一切都抹得朦朦胧胧。拥有橡白色长发的年轻男子,正站在寒冷的月色之下。他手中那流着宝光的金色对扇之上,有一朵悄然绽开的莲花。
那一刻,阿绿看清楚了,这青年虚幻陆离的眸中藏着几个字——“上弦”、“贰”。
当然,这时的阿绿还不识字,也不知悉这几个字所代表的意思。她只是觉得面前这个男人很奇怪,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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