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绿背着妹妹,穿过了香取镇的街道。
冬日的夜晚冷得人肺腑如冻,大口呼吸时的白气将眼前都模糊了。心跳声很响亮,几乎将耳膜都震碎了。
阿绿的力气不大,才背着阿静跑了一会儿,便已有了力竭的趋势。但她不敢停下脚步,只能努力去思索别的事情,转移对疲累的注意。她一直都是这样做的。夫人罚她在院子里担水时,她就会努力想着金平糖是什么味道,以此度过一整个下午的炎炎暴晒。
她想起了那位“教宗阁下”所说的话——
“你就喊我‘教宗阁下’吧。你的母亲也是这样喊我的。”
母亲。
教宗阁下。
母亲……
电光石火间,阿绿想起了什么。就像是礁石从海啸的浪面中探出头来,一段尘封的回忆就这样突兀地苏醒了。
阿绿和阿静出生在花街,她们的母亲是个下等的游女。
从能记事起,阿绿就没怎么见到过母亲。母亲是个喜欢酗酒和赌博的女人,总是喝的醉醺醺的,有一次还在酒后跌入了河中。若非被好心人所救,可能就这样直接冻死在冬日的河里了。
母亲时常不知所踪,家中也没有什么存粮。那些发霉的米和菜叶,根本无法填饱肚子。在这种情况下,年幼的阿绿只能依靠自己来讨口饭吃。
起初是挨家挨户敲门乞讨,或者拽着街上路人的衣袖卖可怜;后来则是结识了几个同样衣食无着的孤儿,去偷,去抢,翻进窗户搬走别人家的米袋。这样的事情在花街并不少见。这些不知道父亲是谁、又被母亲所遗忘的孩子们,就像是野狗似的,靠自己艰难地摸滚打爬。
除了自己有口饭吃,阿绿还要照顾妹妹阿静。阿静与阿绿不同,天生体弱多病,除了食物与水外,还需要喝药休息。阿绿不止一次听到母亲对邻人抱怨:“那个孩子,只会拖累我而已。反正也活不了多久了,不如直接丢掉算了……可真要丢。也舍不得,毕竟是自己的女儿……”
母亲如此,生活如此,这段童年的时光,可以说是彻底黯淡、生满锈瑕的。它就像是铺满灰尘的阴影,或者沾着泥巴的枯枝,没有任何可取之处。唯一的光亮,大概就是妹妹阿静那瘦巴巴的笑脸——
“你知道海边是什么样的吗?”
阿静坐在打满了补丁的被褥里。被子一角破了洞,露出一团脏兮兮的薄棉花。
“海边?”
“是,海边。”阿静的眼里,涌起了一团小小的星,“隔壁的婆婆说,海底有水晶搭建的宫殿,各式各样的美味,还有珊瑚做的床褥……”
八岁的阿绿在心底对此嗤之以鼻,但她的脸上却配合地露出了向往之色:“真厉害。”
“要是能去海边就好了。”阿静缩起了背,小声地说,“想和姐姐一起去。海边的景色,肯定比这里要好看吧。”
闻言,阿绿环顾四周。六叠大的破旧屋子,空空荡荡,榻榻米早就被磨损得见了底,屋顶也破了大洞,每逢下雨天就要放着木桶接水。
别说是海边了,这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的景色都会比这里好。
“婆婆说,海里住着很高贵的公主,一百年也不会老去。只要见到她,她就会满足你的心愿。”
阿静还在小声地说着关于海的传闻,话里充满了希冀。但阿绿却低下头,开始盘算明天去哪里弄点食物来。她比阿静见得事情要多,也明白这些海的传闻不过是隔壁那个同样贫寒的婆婆编造出来哄小女孩儿的善心谎言。
就在这时,门开了,母亲回来了。
母亲那张从来都充满了刻薄愁苦的脸,竟然奇异地挂满了笑容。
“我们有钱了。”母亲在阿静的身前蹲了下来,眼神满是光彩,神态高昂,“有很多钱!”
后来,阿绿从邻人那听说了,母亲信奉了一个从未听闻过的教派,并且从教主那拿到了许多钱。据说这是有代价的,而代价是什么,除了母亲外无人清楚。阿绿隐约听母亲说过,似乎是要将她与阿静抚养至十四岁,再一同送入教中。
不过,阿绿并没有被那笔钱所荫及,母亲并不愿将钱花在她和阿静身上。不仅如此,母亲很快就把这笔钱给挥霍光了。赌博、酗酒、置办丝绸的衣物……没多久,家中又恢复了旧时的贫寒。
母亲享受惯了大手大脚的生活,无法忍受再度陷入贫寒。于是,她动起了两个女儿的主意。
虽说已经答应了那位教宗,要将长大的女儿送给他做教众;但如果她不想履行诺言了,教宗还能追着她把钱要回去不成吗?
于是,母亲将阿绿与阿静卖给了吉川家为奴,自己带着钱消失了,再没出现过。
不过,即使如此,阿绿也没有讨厌过母亲,只是觉得她令人怜悯。这样的情感不合时宜,可她确实如此想着——母亲也不过是被贫穷、痛苦、不幸所折磨的人之一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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