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督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良臣暗自嘿嘿一声,你奴尔哈赤摆这么大架势迎接朝廷使者,真如你所说是请天使们来看看建州的兵甲强盛,好上报朝廷对你建州都督用心守边的劳苦功高进行慰问么。 鬼知道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打着拿我小千岁祭旗的打算! 不过现在你想开了,不敢对我动手,那我也不必与你客气。 有了不死之身的良臣,不再跟先前一样惊慌了,他认为有必要对奴尔哈赤进行提点一二,以确保这位黑脸老汗将自己的表演继续下去,而不是中间突然插播广告。 “我真是不知,如有怠慢之处,还请天使明示。”奴尔哈赤摇了摇头,黑乎乎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狡猾之处,若非其一身明盔,真的很难让人将他和拥兵四万的龙虎将军、伪清太祖相联系。 当然,人本来就不能以貌相人,如果不是真的发生了,又有谁能将一脸憨厚的二叔和九千岁联系到一起呢。 如果不是真的发生了,又有谁敢将他魏小三子和太子的女人,皇长孙的乳母联系到一起呢。 世间事,就是这么奇妙。 越是想不到的事情,它就越容易发生。 “那你可知,本官为何问你是否想造反?”尽管缰绳在奴尔哈赤手中,良臣还是有办法勒住座骑的,接下来的话,大家面对面的说比较好。 奴尔哈赤也停了下来,他没有任何迟疑,脱口就道:“天使如何能冤枉我!…我奴尔哈赤能有今日,全仗大明赐予,如无大明,焉有我奴尔哈赤今日!这世间任何人都能反,独我奴尔哈赤不会反!我奴尔哈赤对大明之心,日月可鉴!”这番话说的极为气愤。 “都督若无此心,又为何摆这么大阵势出来?都督可知,耀武扬兵者,自古以来皆有二心。”良臣的语调提高了很多,看着犹如质问。 奴尔哈赤眉头皱了一皱,然后沉声道:“天使真是冤枉奴尔哈赤了,自闻天使前来,奴尔哈赤便日夜操练将士,只欲天使能够一睹我建州儿郎威风,使朝廷放心,使天子放心,如何就是耀武扬兵了。”话到最后,任是谁都能听出这位建州都督语气中包含的委屈之意。 “如此说来,本官真是误会都督了。”良臣点了点头,脸却拉了下来,“只是你儿洪太主私自带兵入边,意图不轨,此事还要都督给个交待。” 闻言,奴尔哈赤目光一动,但却没有发作,而是平静说道:“我儿洪太主在边内无故被杀,此一直是我心中最大疑惑,初闻噩耗,心如刀绞,既然天使亲自前来,也正好给我一个交待。”最后那“交待”二字,奴尔哈赤说的格外清晰。 “此是自然,否则,本官也不必前来你建州了。另外你据关讨款之事,陛下也要问个明白。”良臣微微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察觉奴尔哈赤情绪有些波动,担心说的太多,这黑脸老汗终是受不了,冲冠一怒为崽子了。 奴尔哈赤没有说话,只挥手召来两兵,命他们去请察访使熊大人一行。 熊明遇被冷落这么长时间,心里肯定是有火气的,偏要装作无事人般。他到现在也弄不明白为何奴尔哈赤会对自己的杀子仇人如此礼遇,按照正常人的反应,就算魏良臣这小子有钦差副使的身份在身,你建州都督未得朝廷首可不敢杀他,但也可以将他绑下再说啊。 骨子里,熊明遇现在是多么想建州方面将那幸进少年擒杀的,诸如当初他们在抚顺绑杀高淮手下的内监一样。 真这么做了,有我熊大人秉公直书,难道朝廷还真不知你建州都督的委屈么。 也唯有这么做了,他这趟差事才算完美。魏良臣挑起事端,死有余辜,背后保举之人则是有眼无珠,险些误了朝廷大事! 偏建州都督什么也没有做,还对杀子仇人如此礼遇,这实在是让熊明遇想破脑袋也想不通。 此刻,他恨不得直接上前点醒建州都督,让事态往他盼望的一方发展。 李家那个千户和尚伯芝对眼前发生的事心里固然各有所想,但明面上却是很平静,如同什么也没发生。 尚伯芝的注意力已然从魏小舍人和那个黑乎乎的建州都督身上转移,他看的更多的是那些留着辫子的建州兵。 奴尔哈赤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熊、魏二人身份差异,还是假不知道,故作糊涂,竟然仍亲自为魏良臣执马,而将熊明遇摞在了一边。 熊明遇的随从们很是不岔,脸色极其难看。 魏良臣感受到了身后熊明遇的不满,也感受到了奴尔哈赤的恶意。但现在,他也说不出什么,只能故作轻松的随奴尔哈赤进城。 建州辫子兵的军容他已是彻底见识了,现在,他考虑更多的是如何在接下来的谈判中拿捏住奴尔哈赤,使之顺着他的思路走。 随着明朝一行进城,建州大小人物皆纵马奔来,良臣一一扫去,无一人认识,但他知道,这些人都是建州的翘楚。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在历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黑图阿拉城内,奴尔哈赤已然在自己的大衙门摆了酒宴,用汉人的话说是为天使接风洗尘。 陪席的是奴尔哈赤五大臣之一的额亦都和何和理,另外两人则是禇英和代善。 明朝这边除了熊明遇和魏良臣外,李家那个千户和尚伯芝也在。建州上下对明军招待还算丰富,只是气氛有些诡异。 何和理和额亦都肯定是得了奴尔哈赤指示,席间很是殷切,不住劝酒。但是从二人劝酒次数来看,都是将魏良臣这个舍人副使捧的高高,反将熊明遇这个正宗进士出身的察访使当作了副手。 这让熊明遇吃的是十分窝火,换作是武人的话,只怕拍案起身就要走。奈何他是文人,正牌进士出身,哪里好计较这些。他堂堂兵科给事中,建州左右卫察访使总不能站起来跟建州人说他才是老大吧。 李家那个千户和尚伯芝只顾闷头吃酒,二人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什么话。魏良臣话也不多,劝酒他就吃,不劝他也吃。建州的酒度数不高,他魏小千岁还是能大战若干回合的。 奴尔哈赤并不在席间,原因额亦都他们没说。明朝这边自也不会问,毕竟,奴尔哈赤是建州都督,能够亲自出城相迎已是给足面子,再要人家屈尊陪席,未免有些过份了。 说是说“天使”,可事实上魏良臣只是个协办副使,而熊明遇这个察访使只是兵部给出的临时职位,并无圣旨背书。因而建州方面说“天使”是给他们面子,要求也不能太多。 良臣一直在观察禇英和代善,禇英比代善要胖一些,但更成熟一些,英气也多上几分。这兄弟俩虽不是一母所生,但毕竟一个是大哥,一个是二哥,按理应该很是亲近才对。但良臣发现兄弟俩彼此之间几乎没有话说,似乎彼此都有些厌恶对方。 额亦都和何和理这两人对代善的态度也显然比对禇英亲近,一口一个古英贝勒叫着,浑然不理会身为长子的广略贝勒禇英的观感。 想到历史上禇英之死,良臣有数了。 因为建州上下对自己的冷落,熊明遇这顿饭吃的颇不痛快,对魏良臣更是嫌恶。 吃完之后,熊明遇就提出公事要紧了。 “有关洪太主之事,魏舍人已亲自前来说明,尔等若有疑问但可问之。朝廷向来公道,若此事真是我方理亏,则必会给建州都督一个交待。”熊明遇慢悠悠的说道。 闻言,李家那个千户和尚伯芝都是眉头一挑,但二人很知趣的谁也没说话。 良臣暗骂了一声,熊明遇这话的基调是定死他魏舍人是有罪的了,这怎么行。 一旦这个基调被双方接受,那下面就没他什么屁事了,能不能活着回去,完全得看黑脸老汗的心情,也看他熊察访的心情。 念及此事,良臣顿时轻叩桌面,缓缓说道:“这事先不急,临来之前,恩师杨镐大人有一事嘱托于我,此事还需建州方面立即着手处置。” “敢问何事?”说话的是何和理,在建州众臣之中,向来是他负责和明朝方面交涉。 良臣道:“宽甸六堡和汉人逃民的事。” 说完,何和理等人已然变色,代善更是微哼一声。 ……… 宽甸六堡是去年李成梁送给建州的,此事牵涉极大,辽东巡按熊廷弼上任之后第一件弹章就是弹劾李成梁弃地失民,纵容建州。 而六堡问题的根本又是明朝在辽东的国策。 两世为人的魏良臣对于明朝的辽东国策,自是知晓的,这个问题其实由来已久。早在大明成立之初,太祖皇帝朱元璋就派兵将蒙古人驱逐出东北,收复了整个东北。然而辽东地广人稀,又没有长城的保护,蒙古人时不时就来袭扰,令得明朝十分头疼。 为了防止蒙古人死灰复燃,也为彻底解决辽东问题,使之长治久安真正成为大明的江山领土,太祖皇帝便在辽东建立宗藩,先后在广宁设辽王,沈阳设沈王,开原设韩王,大宁设宁王。 四个藩王各领强兵镇守,并从关内大量移民至辽东,以此强化辽东。然而,成祖永乐皇帝因是靖难取得皇位,故而以己为鉴,担心强藩在辽东会危胁北京皇权,因此撤消了辽东诸藩,并进行战略收缩,放弃了奴尔干都司不少无人居住的地方,仅在辽东占据一些战略要地。 与此同时,有鉴于辽东汉人稀少,难以在短时间内将辽东建立的如同关内一样,故成祖采取“以夷制夷”之策,扶持驯化南迁的女真人,将他们纳入自己的麾下,建立建州左右卫,利用女真人作为抵挡蒙古人的盾牌。 对于明朝来讲,此举既驯服了女真人,又加强了抵御赐蒙古人的力量,一举两得。对于野蛮落后的女真人来讲,通过卫所与明朝确定关系后,摇身一变,成了天朝上国的子民,生活水平得到提高,还能获得赏赐,好处多多。 然而,异族终是异族,只要一日没有真正汉化,这些女真人就永远对明朝抱有敌意。在得到明朝的扶持和从辽东汉人那里吸引了先进的经验后,女真势力不断壮大,逐渐走上了蒙古人的老路,不时对明朝劫掠。 成化以后,明朝对女真的态度也逐渐由利用转变为遏制,遏制手段主要为军事打击和经济封锁。军事打击自然是出动军队打击消灭不听话的女真部落,经济封锁自是集中在盐铁等战略物资的禁运上。 成化四年,由御马太监汪直率领的明军对辽东女真及蒙古各部发动了梨穴之役,歼灭斩杀女真蒙古人十数万之众,辽东女真势力受到沉重打击。此后百多年间,明朝再未对女真采取军事打击,经一百多年休养,女真人遂又重新壮大。 隆庆年间,明朝对女真进行了经济封锁,引起了建州右卫首领王杲的不满,王杲多次打败明军,辽东形势危急。同时,海西四部的力量也强大起来,其中以哈达部最为强盛,海西各部都服从哈达部首领王台。 最后,明朝以李成梁镇守辽东,自此,海西四部彻底没落,取而代之的是建州女真已成统一女真之势。 不过,虽然奴尔哈赤地盘越来越大,拥有的人口也越来越多,但是他大部分地盘是从原海西女真那里抢来,而这些地方生产力水平极其落后,经常发生饥荒,使得建州壮大的同时却受限于生产和人口。 故而,和建州接壤的宽甸六堡成了奴尔哈赤眼馋所在,六堡所在土地肥沃,经数十年发展已有户六万余,人口二十多万。如果能够得到六堡,既能拔除明军设在建州附近的一处重镇,又能得到大量土地,建州势力必为之一振。 然而想要得到六堡,奴尔哈赤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和明朝开战,打败明军然后占领六堡。这对于现在的建州而言,肯定是一个不现实的事情。但谁也没有想到,这不现实的事实却被李成梁弄成了现实。 眼下宽甸六堡已尽归建州所有,不但如此,当时不愿搬离的汉人一部分被李成梁派兵屠杀,另一部分则逃到了建州,大概有万余人。这些汉人因一直生活在六堡,和建州方面接触很多,并且建州女真的汉化程度实际也极高,和汉人的交流没有隔阂,因而也并不排斥汉人,故而这万余汉人就正式投靠了建州。 但在法理上,这些汉人仍属大明子民,宽甸六堡更是大明领土,所以魏良臣提出了这两个问题。 六堡是战略要地,绝不能弃。万余汉人更是不能白送建州,汉化的胡人可以视为汉人,胡化的汉人却绝对不是汉人。 李成梁的错,自有翻案一天。人和地,却要马上回来。 “归还六堡,交还逃民,则天子不再追究,否则,天子一怒,定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魏良臣掷地有声,他就是在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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