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辛看着奚柏远,这个是他血脉父亲的男人,看见他疲惫又温柔的目光。
是的,温柔。
奚辛觉得无比可笑,这个世上最厌恶他的男人,竟然也会有这样看他的一天。
他该怎么做?该冷嘲热讽?该觉得出了口恶气?还是该觉得更恶心更恨之入骨?
奚辛升起过许多念头,这样的场景是他小时候无数次因为奚柏远的冷漠而生怨而梦寐以求的,但他这一刻,突然觉得意兴阑珊。
没意思了。
他的母亲已经离世,他对这个家最后的一点牵绊已经消失。
但他已经有更重要的东西——他有师兄,还有阿然,他有天高海阔,这些东西足以填满他的心,他早已经不需要也不在意这来自所谓父亲的爱。
他的未来很大,但奚柏远已经老了。
在母亲的灵棺前,他懒得再与奚柏远发生任何争执,那没意思。
所以奚辛淡淡回答他:“嗯。”
“给我吧。”
奚柏远说:“你母亲想等你,但是她累了,没有等到,她说过等你回来,由我替她接过你的花灯。”
奚辛看了看那棺椁里静静躺着的女人,没什么犹豫,直接把悉心修了好几天的桃花灯给了他。
奚柏远拿着花灯,有点惊讶地笑了下:“我还以为你会生气地直接砸了。”
“我不会。”
奚辛平静说:“那是孩子脾气,我早不是小孩子。”
奚柏远有些复杂地看他一会儿,又看了看花灯,轻轻把它放进玉棺里,就放在奚夫人枕边,桃花灯芯柔柔地亮着,映着她的脸,美丽又柔和。
她枕边还卧着一柄剑,长锋孤白,是奚柏远的孤剑。
“我只留下了她的一缕魂魄,融在剑里,可是更多的还是散了。”
奚柏远温柔望着她,缓缓说:“今天是头七,凡人界都说离世的魂魄放心不下在世的人,会回家来看看,我点了灵烛为她引路,她就不会走错了路吧?”
奚辛冷眼看着他。
他们都知道,凡人死去后魂魄自然消散,归于天道重归轮回。
纵使奚柏远用剑强行留下了一缕魂魄又怎样,他连她活着时都没法为她改命更别提死了,凡人的魂魄,永远不会有重生的机会,所谓的头七更不过是一场安慰。
她死了,她不会回来。
奚辛觉得奚柏远疯了。
奚柏远却转过头来,突然问起:“小辛,你恨我吗?”
“无所谓。”
奚辛说:“你不把我当儿子,我也没把你当父亲,没必要说恨,只当是陌路人。”
奚柏远闻言,却笑了:“你错了,谁说我不把你当儿子。”
“能说出这样的话,你怎么不是我的儿子。”
奚柏远摇头笑,静静望着他,眼神说不上是回忆还是感慨小辛,竟然莞尔笑了声:“…你刚出生的时候,就拽着你娘的衣角不撒手,如果别人敢把你抱走,你就敢张着牙都没长出来的小嘴巴凶巴巴咬人,那时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儿子,流着和我一样的血,偏执、固执、任性、霸道,抓住就永远不松手,选择一条路就走到头…”
“哈。”
奚柏远哂笑,坦然说:“我不喜你,不仅因为你天生剑骨,还因为你太像我,小辛,你不必不承认,你是我的儿子,我看得清楚,看得清楚自己也看得清楚你,我知道我有许多的不好,我想把它们遮掩住、而不是一天天眼看着自己的不好,我实在喜欢不了另一个自己,也就不能喜欢你。”
“你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奚辛渐渐烦躁:“是我愿意被生下来的?那是我愿意生而剑骨?是我愿意流着你的血还是我愿意像你?!”
“我懒得和你们辩驳这些,不代表我不懂不代表你可以肆意愚弄我。”
奚辛字字尖锐如剑芒:“当初是你们为了所谓的爱情选择生下我,后来又因为你们自己的私心厌弃我,那是你们卑劣!是你们不配做合格的父母,不是我的错!我偏执任性我固执霸道,那又怎样?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我杀的每一个人我做的每一件事我问心无愧!”
“你一句坦荡说得轻轻巧巧,抹杀不了你是个虚伪自私混蛋的事实,只让我觉得更恶心。”
奚柏远哑然,看着他眼中跳动的火焰,灼灼的愤怒冰冷,将少年燃烧出敢剑指苍穹的昂扬和高傲。
奚柏远终于意识到他长大了,已经不再是当年会因为被自己掰开扯着衣角的手而倔强红了眼眶的稚嫩孩童了。
奚柏远没有说话,奚辛也渐渐冷静下来。
“今天是母亲的头七,我不想和你闹得难看。”
奚辛冷冷说:“我今天就会离开青水镇,你日后有事与江无涯说,等你死了的那天,我会回来送你一程。”
“奚柏远。”
奚辛转过身,狭凤眼尾冷冷瞥过他,留下漠然一句:“日后山高水长,我们少见为妙。”
奚柏远看着他离开,直到他走到门边,突然说:“小辛,你母亲的心愿,是我们一家三口吃一顿饭。”
奚辛一顿,颇觉可笑:“所以呢?!”
“我说了,我是一个偏执的人,选定什么,就会一条路走到头。”
奚柏远忽然叹声气:“小辛,我想过很多,我想要做许多事,可到最后,我还是想叫她醒过来。”
奚辛浑身寒毛倒竖,刹那间一股可怖的威压无声蔓延过整个房间,这方空间被瞬间隔绝,奚辛想都没想拔剑转身搁在奚柏远脖颈,眼神惊疑不定:“你怎么还有力量?你隐瞒了什么?你又想做什么?!”
鲜血顺着脖颈流下来,奚柏远却似一无所觉,只望着神色惊疑震怒的奚辛,目光专注而温和。
“你性子像我,可眉眼却更像她。”
他抬起手,想摸奚辛的脸,被奚辛厌恶地避开,他也只是不在意地笑了笑,转而拍住奚辛的肩膀。
“小辛,她是你的母亲,你的命都是她给的。”
奚辛忽然感觉肩膀像被刺了下,他没有丝毫防备,于是瞬间肩膀连同整个手臂失去知觉,他握着的桃花剑瞬间坠在地上,他浑身发麻,脱力跪在地上。
那只拍在他肩膀的手,不知何时移到他后颈,按在他脊椎的顶端。
“天生剑骨,剑就是你的骨,你也就是剑。”
“你不需要拿剑,因为你自己就该是这世间最强大的剑,有着洞穿天地的力量。”
“那种力量,就藏在你身体的最深处,需要有人把它引出来,它才可以发挥它应有的威力。”
奚辛全身僵硬,一种莫大的可怖与骇然填充他的心脏,他双目充血,他动不了、也出不了声,只能死死盯着奚柏远。
奚柏远对他笑了笑,然后从棺椁中握出那柄如玉的孤剑,对准少年纤瘦凸|起的脊椎,缓缓刺下。
奚辛瞳孔骤然收缩,赤红的血从眼眶涌出来,他全身颤如筛糠,可是他挣不开,他挣不开!
奚柏远!奚柏远!!
他要杀了他!他要杀了他!!!
“你会恨我,可我没有办法了,这是我唯一的选择。”
“为了你的母亲,为了你的江师兄,甚至为了苍生,小辛,这辈子…是爹对不住你。”
孤剑被拔|出来,溅起的血花凄艳,奚辛猛地软倒在地上,控制不住哆嗦着蜷缩成一团。
他后脊涌出的血泊泊淌了满地,那模糊的血肉与森森白骨中,却是一个缓缓收缩扩张的黑洞,吞吐着某种奇异的韵律。
“一会儿就出去吧,孩子。”
奚柏远没有扶他,他知道奚辛不会想让他扶。
所以他只是站在那里,轻声说:“这只是个开始,你要每天都来,不要告诉人,也不要让他们怀疑。”
“不要违逆我…”
他古怪地笑一笑:“毕竟那个小姑娘,即使不是此界中人,也不是没有斩杀的办法。”
奚辛猛地抬起头,淌满鲜血的脸死死盯着他,瞳孔凸|出,嗓音枯嘶骇然像是从刀锋挤出来:“…你敢——”
“只要你听话,我就不会动她。”
奚柏远说:“小辛,爹也爱过,所以爹明白你的心意,你乖乖的,爹会把她留下来,让她永远陪着你。”
……
林然正坐在门槛,冷不丁一个人从房顶落到面前。
林然惊讶站起来:“景烁?”
“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元景烁显然心情不错,背着手懒洋洋走到她旁边,看了看她,深浓剑眉一挑:“我们去看了,那个时空裂缝的结界在变薄,我们很快就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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