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格格不入（1 / 1）

[..]

午饭后，争园沉寂下来。这里的人虽好吵闹，却绝对注重午睡养生，喧闹的白昼因之有了短暂的间隙。

施顺华吃完饭就出去串门，我躺在床上默默承受身体的痛楚，抬眼凝望窗外的天穹，巴望感受高远景象的淡泊与和谐。没多久，回廊里又响起曹家孙女的喊叫，紧接着章家姐妹骂骂咧咧，宁静气氛被嘎然掐断。

我深感失落，撑起来，从书架上取出一撂乐谱，拿出夹在中间的一叠油画印刷品。那些画是小时候我从苏联画报上剪下来的，列宾、克拉姆斯柯依、萨普拉索夫、列维坦、苏里珂夫、谢列夫等俄罗斯巡回展览画派画家的作品都在其中。这些名画十年如一日地陪伴我，不仅带给我视觉享受和心灵震撼，还使我更加领略到艺术的深邃博大，获得丰富的历史和人文启迪。

我用手绢擦了擦遮在画幅上的牛皮纸，翻开一页，立即被《查波罗什人给土尔其人写信》的热烈气氛感染。列宾画笔下的人物让人永远看不够：睿智的司令、聪明的书记员、铙有教养的军官、豪放的战士……他们狂放地笑闹、敞着嗓门喊叫，无情地嘲讽甚至粗鲁地咒骂，尽情宣泄战胜敌人的欢乐和蔑视敌人的自豪。画中数十个人物个个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让人从不同人物的面部表情、动作、穿戴，感受到他们不同的教养和不同的人生经历，还让人有种置身于其中的感觉，仿佛和他们享有同样的喜悦和欢乐。

当《深渊》那漾着惊惶和悲恸的湖面展现在眼前，我心中骤然腾起悲哀。列维坦在描绘一位少女的不幸命运时，不仅使人深深触到画家忧郁细腻的内心，还使人感受到忧伤的音乐。那音乐自画面漾出，哀哀泣诉、幽幽不绝，仿佛是湖岸上黑樾樾树丛的吟诉，又仿佛源自长眠湖底的少女的心。这幅作品，从少年时代就紧紧抓住我，而今，我仿佛从中看到自已的命运……我把额头贴到画上，片刻之后毅然翻过这一幅，翻过沉重悲怆的《符拉基米尔大道》，翻过萨普拉索夫的《白嘴鸦归来了》、苏里珂夫的《近卫军临刑的早晨》，直到芭蕾舞剧《吉赛尔》的剧照呈现在眼前，才停下来，屏住气凝视。

……静寂的夜晚，林中空地洒满了百合花；朦胧月光下，芭蕾大师乌兰诺娃扮演的吉赛尔的幽魂，以音乐般的神态和舞姿，诉说不幸的爱情，表达为爱而死的幽怨……

一阵笑闹又把我从艺术境界拽出来。我静了静心气，小心翼翼放好乐谱和画幅，拿了把折扇走出去，迎着曹家大方桌旁女人们的怪异目光，走出院子前门，坐到石头扶梯上，轻轻捶打灼痛的双腿。没多久，从空地传来嘁嘁喳喳和窍笑声。

章老四“啧啧”两声，把声音挤成又尖又细，说：

“看那个女的，穿的衣服无领无袖，裙子，花的，周身瘦得跟猴儿一样！”

“呸！”章老三恶声恶气，“还敢烫头发，妖精婆娘！”

“不晓得是哪儿的小市民，公然敢跑到我们这儿来卖弄资产阶级货色！”曹家上中学的大孙女说。

“X婆娘！”曹家小孙女骂一句，嚷嚷道：“哪儿跑来的牛鬼蛇神呵！”

闲人们“哗”地爆出阴阳怪气的笑。

这些人把声音压得很低，但我全听见了。每听一句，我的心都象被针扎。我万般无奈，心想这些人要能知道什么样的人是小市民，那就好了；她们要能少搬弄些是非，天下就会太平多了。不错，我穿花裙子，裙摆很大，但这做裙子的布是下乡演出意外买到的减收布票的零节布，为避免浪费，我把五尺布料全都用上，于是便有了裙腰上那许多褶。在举世闹“文革”、遍天下只见灰色和蓝色的世界，身材纤瘦的我穿这种大摆花裙子，的确太惹眼，但我不能剪下一块布料浪费掉啊！衣服无领无袖也是迫不得已，前两年我被派到农村社教工作队工作，把唯有的两件丝绸衣服送给了满身长疮、只用块不干不净的布遮身的贫农小姑娘。这下我没衣服穿了，用少得可怜的布票买了两小块零节布，横拼竖凑，做成两件宽大夏衣，虽无领无袖，但自然延伸的肩袖把手膀盖住了三、四寸，这跟接了袖子的衣服有多大区别？这样的衣服仍然不合时宜，我真不明白这世界怎么了！而天生的卷头发，若不是因为生病严重脱发，我会一直用发辫约束它，绝不让它真相毕露，但这又怎么了？这些人专好揪别人的“瑕疵”，为什么不对自已飞短流长口出秽言作作反思？

周围环境如此麻烦，我却对自已“顶风逆行”将招至的祸患既无预料、也不放在心里。正如施顺华和闲人们攻击的那样，我太无知。须知轰轰烈烈闹“文革”的S大学，不仅“文化水平”比工业学校要高出许多，“革命觉悟”也远非他处可以攀比，这里就连读了点普希金诗歌的人，都被当作“反革命”抓起来，我如此地与时代对着干，成为“革命”的对象就在所难免。这大概就是有些人爱说的“性格决定命运”，甚至可以说，此后我的一切，也都是“命中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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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后，争园沉寂下来。这里的人虽好吵闹，却绝对注重午睡养生，喧闹的白昼因之有了短暂的间隙。

施顺华吃完饭就出去串门，我躺在床上默默承受身体的痛楚，抬眼凝望窗外的天穹，巴望感受高远景象的淡泊与和谐。没多久，回廊里又响起曹家孙女的喊叫，紧接着章家姐妹骂骂咧咧，宁静气氛被嘎然掐断。

我深感失落，撑起来，从书架上取出一撂乐谱，拿出夹在中间的一叠油画印刷品。那些画是小时候我从苏联画报上剪下来的，列宾、克拉姆斯柯依、萨普拉索夫、列维坦、苏里珂夫、谢列夫等俄罗斯巡回展览画派画家的作品都在其中。这些名画十年如一日地陪伴我，不仅带给我视觉享受和心灵震撼，还使我更加领略到艺术的深邃博大，获得丰富的历史和人文启迪。

我用手绢擦了擦遮在画幅上的牛皮纸，翻开一页，立即被《查波罗什人给土尔其人写信》的热烈气氛感染。列宾画笔下的人物让人永远看不够：睿智的司令、聪明的书记员、铙有教养的军官、豪放的战士……他们狂放地笑闹、敞着嗓门喊叫，无情地嘲讽甚至粗鲁地咒骂，尽情宣泄战胜敌人的欢乐和蔑视敌人的自豪。画中数十个人物个个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让人从不同人物的面部表情、动作、穿戴，感受到他们不同的教养和不同的人生经历，还让人有种置身于其中的感觉，仿佛和他们享有同样的喜悦和欢乐。

当《深渊》那漾着惊惶和悲恸的湖面展现在眼前，我心中骤然腾起悲哀。列维坦在描绘一位少女的不幸命运时，不仅使人深深触到画家忧郁细腻的内心，还使人感受到忧伤的音乐。那音乐自画面漾出，哀哀泣诉、幽幽不绝，仿佛是湖岸上黑樾樾树丛的吟诉，又仿佛源自长眠湖底的少女的心。这幅作品，从少年时代就紧紧抓住我，而今，我仿佛从中看到自已的命运……我把额头贴到画上，片刻之后毅然翻过这一幅，翻过沉重悲怆的《符拉基米尔大道》，翻过萨普拉索夫的《白嘴鸦归来了》、苏里珂夫的《近卫军临刑的早晨》，直到芭蕾舞剧《吉赛尔》的剧照呈现在眼前，才停下来，屏住气凝视。

……静寂的夜晚，林中空地洒满了百合花；朦胧月光下，芭蕾大师乌兰诺娃扮演的吉赛尔的幽魂，以音乐般的神态和舞姿，诉说不幸的爱情，表达为爱而死的幽怨……

一阵笑闹又把我从艺术境界拽出来。我静了静心气，小心翼翼放好乐谱和画幅，拿了把折扇走出去，迎着曹家大方桌旁女人们的怪异目光，走出院子前门，坐到石头扶梯上，轻轻捶打灼痛的双腿。没多久，从空地传来嘁嘁喳喳和窍笑声。

章老四“啧啧”两声，把声音挤成又尖又细，说：

“看那个女的，穿的衣服无领无袖，裙子，花的，周身瘦得跟猴儿一样！”

“呸！”章老三恶声恶气，“还敢烫头发，妖精婆娘！”

“不晓得是哪儿的小市民，公然敢跑到我们这儿来卖弄资产阶级货色！”曹家上中学的大孙女说。

“X婆娘！”曹家小孙女骂一句，嚷嚷道：“哪儿跑来的牛鬼蛇神呵！”

闲人们“哗”地爆出阴阳怪气的笑。

这些人把声音压得很低，但我全听见了。每听一句，我的心都象被针扎。我万般无奈，心想这些人要能知道什么样的人是小市民，那就好了；她们要能少搬弄些是非，天下就会太平多了。不错，我穿花裙子，裙摆很大，但这做裙子的布是下乡演出意外买到的减收布票的零节布，为避免浪费，我把五尺布料全都用上，于是便有了裙腰上那许多褶。在举世闹“文革”、遍天下只见灰色和蓝色的世界，身材纤瘦的我穿这种大摆花裙子，的确太惹眼，但我不能剪下一块布料浪费掉啊！衣服无领无袖也是迫不得已，前两年我被派到农村社教工作队工作，把唯有的两件丝绸衣服送给了满身长疮、只用块不干不净的布遮身的贫农小姑娘。这下我没衣服穿了，用少得可怜的布票买了两小块零节布，横拼竖凑，做成两件宽大夏衣，虽无领无袖，但自然延伸的肩袖把手膀盖住了三、四寸，这跟接了袖子的衣服有多大区别？这样的衣服仍然不合时宜，我真不明白这世界怎么了！而天生的卷头发，若不是因为生病严重脱发，我会一直用发辫约束它，绝不让它真相毕露，但这又怎么了？这些人专好揪别人的“瑕疵”，为什么不对自已飞短流长口出秽言作作反思？

周围环境如此麻烦，我却对自已“顶风逆行”将招至的祸患既无预料、也不放在心里。正如施顺华和闲人们攻击的那样，我太无知。须知轰轰烈烈闹“文革”的S大学，不仅“文化水平”比工业学校要高出许多，“革命觉悟”也远非他处可以攀比，这里就连读了点普希金诗歌的人，都被当作“反革命”抓起来，我如此地与时代对着干，成为“革命”的对象就在所难免。这大概就是有些人爱说的“性格决定命运”，甚至可以说，此后我的一切，也都是“命中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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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后，争园沉寂下来。这里的人虽好吵闹，却绝对注重午睡养生，喧闹的白昼因之有了短暂的间隙。

施顺华吃完饭就出去串门，我躺在床上默默承受身体的痛楚，抬眼凝望窗外的天穹，巴望感受高远景象的淡泊与和谐。没多久，回廊里又响起曹家孙女的喊叫，紧接着章家姐妹骂骂咧咧，宁静气氛被嘎然掐断。

我深感失落，撑起来，从书架上取出一撂乐谱，拿出夹在中间的一叠油画印刷品。那些画是小时候我从苏联画报上剪下来的，列宾、克拉姆斯柯依、萨普拉索夫、列维坦、苏里珂夫、谢列夫等俄罗斯巡回展览画派画家的作品都在其中。这些名画十年如一日地陪伴我，不仅带给我视觉享受和心灵震撼，还使我更加领略到艺术的深邃博大，获得丰富的历史和人文启迪。

我用手绢擦了擦遮在画幅上的牛皮纸，翻开一页，立即被《查波罗什人给土尔其人写信》的热烈气氛感染。列宾画笔下的人物让人永远看不够：睿智的司令、聪明的书记员、铙有教养的军官、豪放的战士……他们狂放地笑闹、敞着嗓门喊叫，无情地嘲讽甚至粗鲁地咒骂，尽情宣泄战胜敌人的欢乐和蔑视敌人的自豪。画中数十个人物个个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让人从不同人物的面部表情、动作、穿戴，感受到他们不同的教养和不同的人生经历，还让人有种置身于其中的感觉，仿佛和他们享有同样的喜悦和欢乐。

当《深渊》那漾着惊惶和悲恸的湖面展现在眼前，我心中骤然腾起悲哀。列维坦在描绘一位少女的不幸命运时，不仅使人深深触到画家忧郁细腻的内心，还使人感受到忧伤的音乐。那音乐自画面漾出，哀哀泣诉、幽幽不绝，仿佛是湖岸上黑樾樾树丛的吟诉，又仿佛源自长眠湖底的少女的心。这幅作品，从少年时代就紧紧抓住我，而今，我仿佛从中看到自已的命运……我把额头贴到画上，片刻之后毅然翻过这一幅，翻过沉重悲怆的《符拉基米尔大道》，翻过萨普拉索夫的《白嘴鸦归来了》、苏里珂夫的《近卫军临刑的早晨》，直到芭蕾舞剧《吉赛尔》的剧照呈现在眼前，才停下来，屏住气凝视。

……静寂的夜晚，林中空地洒满了百合花；朦胧月光下，芭蕾大师乌兰诺娃扮演的吉赛尔的幽魂，以音乐般的神态和舞姿，诉说不幸的爱情，表达为爱而死的幽怨……

一阵笑闹又把我从艺术境界拽出来。我静了静心气，小心翼翼放好乐谱和画幅，拿了把折扇走出去，迎着曹家大方桌旁女人们的怪异目光，走出院子前门，坐到石头扶梯上，轻轻捶打灼痛的双腿。没多久，从空地传来嘁嘁喳喳和窍笑声。

章老四“啧啧”两声，把声音挤成又尖又细，说：

“看那个女的，穿的衣服无领无袖，裙子，花的，周身瘦得跟猴儿一样！”

“呸！”章老三恶声恶气，“还敢烫头发，妖精婆娘！”

“不晓得是哪儿的小市民，公然敢跑到我们这儿来卖弄资产阶级货色！”曹家上中学的大孙女说。

“X婆娘！”曹家小孙女骂一句，嚷嚷道：“哪儿跑来的牛鬼蛇神呵！”

闲人们“哗”地爆出阴阳怪气的笑。

这些人把声音压得很低，但我全听见了。每听一句，我的心都象被针扎。我万般无奈，心想这些人要能知道什么样的人是小市民，那就好了；她们要能少搬弄些是非，天下就会太平多了。不错，我穿花裙子，裙摆很大，但这做裙子的布是下乡演出意外买到的减收布票的零节布，为避免浪费，我把五尺布料全都用上，于是便有了裙腰上那许多褶。在举世闹“文革”、遍天下只见灰色和蓝色的世界，身材纤瘦的我穿这种大摆花裙子，的确太惹眼，但我不能剪下一块布料浪费掉啊！衣服无领无袖也是迫不得已，前两年我被派到农村社教工作队工作，把唯有的两件丝绸衣服送给了满身长疮、只用块不干不净的布遮身的贫农小姑娘。这下我没衣服穿了，用少得可怜的布票买了两小块零节布，横拼竖凑，做成两件宽大夏衣，虽无领无袖，但自然延伸的肩袖把手膀盖住了三、四寸，这跟接了袖子的衣服有多大区别？这样的衣服仍然不合时宜，我真不明白这世界怎么了！而天生的卷头发，若不是因为生病严重脱发，我会一直用发辫约束它，绝不让它真相毕露，但这又怎么了？这些人专好揪别人的“瑕疵”，为什么不对自已飞短流长口出秽言作作反思？

周围环境如此麻烦，我却对自已“顶风逆行”将招至的祸患既无预料、也不放在心里。正如施顺华和闲人们攻击的那样，我太无知。须知轰轰烈烈闹“文革”的S大学，不仅“文化水平”比工业学校要高出许多，“革命觉悟”也远非他处可以攀比，这里就连读了点普希金诗歌的人，都被当作“反革命”抓起来，我如此地与时代对着干，成为“革命”的对象就在所难免。这大概就是有些人爱说的“性格决定命运”，甚至可以说，此后我的一切，也都是“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