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略暗淡下来,孟公子已是酒醉迷离。他放下手中酒杯,无神的双眼向西窗看了看,西边远空几处白云缓缓飘动着。
他自言自语道:“时候不早了,也该回去了。”打了个哈,摇晃着站起身来,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这才撩开珠帘便向楼梯处摇摆着走去。面色煞白那人忽人向他说道:“这位兄弟请留步。”他语声生冷又清脆。孟公子闻声却步,转过头来看了看,只见那一男一女正看着自己。他怔了怔,右手食指着自己的鼻子,莫名道:“叫我么?我可不认识你呀!”那人冷笑一声,说道:“你不认识我不打紧,但我已看出你沉疴缠身,看来命不久矣。”孟公子听了并不生气,反而淡淡一笑。那人又道:“我看你面色发白,印堂灰暗无光,若说是沉疴在身,倒也像,但于内行人看来,却更像身中剧毒。”孟公子仍是丝丝笑意,不惊不奇,道:“是么?我看你面色泛白倒也不逊色于我!”那妖艳少女忽然呵呵一笑,笑靥似花,撇了那白面男子一眼,道:“你倒不必为他担心,他呀!若是面色不白,那他倒不快活呢。”那白面男了听了,微有得意之色。那少女再次将目光投在孟公子身上,道:“但是你嘛……你可不是他。本姑娘看你身中剧毒,却仍喝下这么多酒,难道你不知道,中毒之人喝酒只会加快毒性在体内蔓延,若是一般情况,身中剧毒之人,早就当场毒发身亡了。只是……只是本姑娘有点奇怪,瞧你中毒不浅,又这般喝酒,为何到此时你尚未毒发?”说完双睛直直的将孟公子扫了一遍。孟公子一听,眼中精光一闪,目光也在他们身上一扫而过,呵呵一笑,说道:“有些眼力!”说着大拇指一指,称赞于她。
忽然之间,他觉体内热血上升,直蹿胸口而来。他暗暗强抑,向那少女淡淡地道:“也许……也许我还没走出这天香客栈,体力毒性就开始发作了……”一语甫毕,忽地脚下一个趔趄,立时站立不稳,待他稳住脚步,不禁以右手按住胸口,左手扶着楼梯扶手急惶向下走去。这二人怔了怔,盯着孟公子去的背影,良久良久。
熏夕已至。此时街道上尘土偶尔被风轻扬,但又旋即消散。此时路少渐稀,孟公子走在大路这上,偶见一二路行人,但他只觉眼前朦胧一片。他胸口刺痛难忍,一手托胸,左摇右摆在大街上走了一会,更觉疼痛难当,忽然间,疼痛骤至全身,再也忍耐不住,一跤跌倒在地,再也起不来了。
天色终于全暗了下来,灯光却相继亮了起来。豪门大宅门檐下两边挂着的灯笼在风中摇晃,发出昏黄的光线。
孟公子躺在地上蜷成一团,偶尔痉挛抖动。过了一会,脚步声响,两人到了他的跟前。
一个女子清越的声音:“没想到这个人在毒发后,竟还能走这么远一段路,若换作是你我,恐怕还不能够行走这许多路,便早已倒下了吧。”一个男子生冷清脆声音道:“走的再远也没有用了,这条大路已经是他的黄泉之路了。”那女子道“这人倒也奇怪,明知自己中毒不轻,但还喝那么酒,不知是什么原因,但这年纪轻轻就快……很可惜……”说着摇了摇头。那男子道:“江湖人像这样的人每天也不知道要死多少?”那女子轻轻舒了一口气,说道:“师哥,你觉不觉得这个人有些特别呀?”那男子道:“再特别也是个死人,一个死人有什么特别的。月儿,我们走吧——”说完,那男子转身便去。
那叫作月儿的少女却没有走,她俯下身去试了试孟公子的鼻息,只觉呼吸并不微弱,但有点急促,她大叫起来:“奇怪,真是奇怪!师兄,你快回来看看,也许我们都错了,他可能不会像我们说的那样容易死掉。”那男子却头也不回,径直向前走去。月儿又叫道:“我们救救他吧!”
那男子终于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看,道:“怎么救,就是华佗在世也不可能救得活他,他已经毒性侵心,扩散到五脏六腑了。”月儿道:“但是……”还没等她把话说完,那男子又迈步走了。月儿见师兄走了,只得跟上去。但她心里莫名生出一种感觉,她感觉躺在地上的人也许还能活下去,所以她回头看着,希望店小二口中的孟公子忽地一下真的能够站起身来。
这两人自然就是天香客栈里那一男一女,他们是万毒门的门人。万毒门中之人用毒极为高超,以毒杀人于不动声色间,而万毒门却为江湖人所不齿,用毒伤人往往被江湖人视为不正当的手段。他们在天香客栈自孟公子一声高呼,叫店小二取酒过来时,柳月儿和他师兄凌子阳随眼望去,不禁一惊,他们对毒性极为稔熟,毒药于他们来说如同孩童手中的玩具一般,故一眼便看出孟公子是个身中巨毒之人,但颇为不解的是,身中巨毒之人竟还在无所顾虑的喝酒,这才说出在孟公子将走时的那番话。
近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孟公子依就蜷在地面上一动不动,但他额头上已有汗珠冒出。忽然,他“啊”一声,鲜血立即从口中流出,随后他又晕厥过去。这时,风已大起,吹的大宅门前的灯笼不住的摇摆,笼中烛光在暗空闪烁着。
时值早春,春寒料峭,而孟公子却是大汗淋漓。
远处阵阵沓杂声顺风飘来,渐渐近了,不多时,已至。
两顶轿子正往孟公子倒地处徐徐行来,轿子一前一后,前后两顶轿子各四人抬着,抬轿之人全都穿着灰色家丁服饰,手着提灯笼,灯笼上赫然一个红色大字——“叶”。轿前两个待女挑灯引路,并肩而行。
轿中所乘人正是现今龙腾山庄主人叶盛,他原本是龙腾山庄的二把手,前任庄主刘仲在位时,他协助刘仲处理各个大小事务,为龙腾山庄发展成天下第一庄可谓是立下汉马功劳。五年前刘仲应陇西五魔之约,赴约比斗,以一招之差败阵。虽是一招之差,但刘仲却身受重创,看上去外身完好,但内体真气尽散,须知习武皆为练气,气散招虚。不久,刘仲便向武林宣布隐退,将龙腾山庄交于叶盛揆管。从武功、人品各个方面他都信得过叶盛。封刀前后他都不曾将自己受伤之事告之江湖,却是希望以自己的声威可使龙腾山庄永盛不衰。刘仲归退前又将自己的毕生武学书于纸章之上,并绘以图解,传给叶盛。这几年来,叶盛勤修苦练,如今他的武学造诣已相当了得。
此刻,叶盛正在轿中闭目调息,忽感轿子停了下来,他掀开轿帘时,听一待女的声音在前面的轿前说道:“回禀小姐,前面路中间躺着一个醉汉。”叶盛一听有个醉汉躺在前面,心中暗犯嘀咕,忽又听一待女惊慌说道:“小姐,小姐,前面路中间躺着的不是个醉汉,而是个快要死的人,他嘴边还吐了好大一片血呢!”
前面那轿中,一个女子的声音惊道:“哦!快让我下去瞧瞧!”四个轿夫放下轿子,一个待女上前搀扶,轿中走出一女子来,在灯光的照耀下,只见那女子大大的眼睛在黑空中闪着光亮,她长睫弯眉,面貌清丽脱尘;金簪银环,晶莹熠熠,霞帔披肩,翡翠环腕,看上去雍容华贵已极。这女子正是叶盛的独生女,名叫如婷,叶盛对她十分疼爱,如掌上明珠一般。
这时叶盛已唤来待女到自己轿前问明情况,他不放心,当即也下了轿子。叶如婷向他,道:“爹爹,前面有个人受伤了,我去看看。”
叶盛江湖阅历极为丰富,疑心有他,笑道:“婷儿,你陪爹爹一块去看看吧。”叶如婷知道爹爹不放心自己单独过去,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来搀着父亲的手臂,由那两待女当先挑灯引路,向孟公子走去。
在待女手中灯笼的光线下,叶如婷父女已看到地上蜷躺着的这人,但光线不足,看得不甚清楚。叶如婷又瞧了瞧,忽那人左脸贴地,嘴角却尚挂着血丝,地面前还有一片鲜血。叶如婷自幼时就受叶盛熏陶,本性纯善,见地上躺着一人还吐出一血来,心里顿觉不安,正要上前扶持,却被叶盛一把拉住。叶盛道:“待我瞧瞧。”他上前缓缓蹲下身去,却忽闻一股酒气,他伸出手指一探地上之人鼻息,觉这人呼吸不顺,却无生命之忧。叶如婷心中担心,忙问道:“爹爹,这人伤势重么?”叶盛站起身来吁了口气道:“还好,可能受了内伤,但没生命危险。”叶如婷微微一惊,道:“受了内伤?爹爹怎么知道他受的是内伤?”叶盛对女儿道:“至于这人是为何如此,我也是能以知晓的。”他见孟公子满脸大汗,不知他身受毒性侵害,心中还道是他是受伤疼痛所致。叶如婷近前两步看了看,这才瞧清是一年轻男子,向叶盛道:“看样子这人受伤不轻啊!爹爹不如将他带回去养伤吧!”叶盛皱眉道:“这人身份不明,也不知是何故倒在这里……也可能是醉酒摔伤的,婷儿不必紧张。”叶盛心底极为不愿将这陌生人带回龙腾山庄,但心里已有了打算。叶如婷心知自己爹爹所担心之事,遂轻笑道:“爹爹可是担心这人是为青龙玉而来。”叶盛点了点头道:“江湖人心险恶,不可不防啊!”叶如婷却笑道:“爹爹你过于担心了,以爹爹的武功,当今武林之中能与爹爹相匹者,实属寥寥,就算此人此举是为青龙玉,但他伤好后能从我们家拿走青龙玉么?这人我瞧伤势不轻,他若不是爹爹想的那样的人,万一有个好歹,那爹不就成了见死不救了。”自叶盛修练了刘仲所传的武功,自觉自己全身经脉畅通,已达随心所意境地,这几年来确是未遇见过敌手,他们本又是父女间说话,是以对女儿的称赞,他也不谦虚。被她这么一说,叶盛觉得倒也有几分道理,哈哈一笑,说道:“乖女儿一心讨好爹爹,就是想让爹爹将这人带回庄内养伤吧!”叶如婷心知爹爹心肠不坏,所以才再三劝说,此时见爹已不太反对,对爹爹问话是笑而不答,但心中暗暗高兴,说道:“等这人伤好后再打发他走便是,爹爹觉得可好?”。叶盛不再推诿,笑道:“好吧,依你,依你。爹爹本来打算把这人送到别处给些银子托人照料,但我的宝贝女儿心地太过善良,担忧别人,爹爹又怎么可拂了你这慈悲之心。”叶如婷嫣然笑道:“女儿心地善良皆因爹爹好心肠!”叶盛被她这话逗得不禁开怀大笑。
夜色更暗,空中看不到丁点星光,唯闻过巷风声飒飒。
叶盛唤来几个抬轿家丁将孟公子抬上叶如婷的轿子,叶如婷与叶盛同乘一轿,向前路继续行去。轿子向前行了一程路后,向右边路口转了进去。
便在此时,在豪宅门檐吊笼亮光所及处,出现两人,一高一矮,各挑着灯笼,正四处张望着。
那矮个子骂道:“他奶奶,找了这么许久,连个鬼影都没有。”高个子道:“鬼影没有也得找,谁叫你收了人家的银子。”那矮子道:“你不也收了么?”高个子没好气地道:“既然都收了那就得帮人家找啊,你唠叨个什么劲!”那矮子忽道:“我们干脆回去得了,我看找也是白找,哪有什么受伤的人啊?哎!听说这条街不干净。”高个了一怔,随即明白过来,面露讥诮之意,道:“不干净,什么不干净?”故作不知,又转回话题,道:“那姑娘不是说了么,那受伤的人就在这条街道上,咱们再往前走走看。”
那矮个子和他熟识已久,知他向来不信鬼神之说,不再多说,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
“唿”的背后一阵风声,矮个子心中一凛,冷汗已冒出,忍不住回头张望,只见身后黑魆魆一片,一想到此处闹鬼,不由的汗毛直竖,结结巴巴地道:“听说这……这里闹……闹鬼……咱们还是回去吧……”
高个子哈哈大笑,道:“闹鬼……什么鬼?你这胆小鬼可真是够闹人的,这就叫闹鬼。你呀,你要是害怕你自己先回去。”矮个了哆嗦着身子道:“我一个人更不敢回去了。”
高个子道嗔道:“不回去那就跟着我走,别恁地多嘴。”矮个子又是沮丧又是害怕,只得紧紧跟着,高个子距离不出一尺。如此哆哆嗦嗦跟了数十步,矮个子自觉双手近乎僵硬,难以自控,手中灯笼却已不住的剧烈颤抖起来,而高个子口中却哼着俚曲,不与他说话。
忽然间,远处似有笑声伴着风声传来,矮个子早已吓得满脸大汗,惊呼道:“哎呀……妈啊……”竟抛下手中灯笼,双手从后将高个子紧紧抱住。高个扭过身来,将他一把推开,怒道:“干什么你,瞧你那点出息,风声就把你吓成这个样子!”高个子声音刚停,又是一声笑声传来,随即豪宅檐下那挂着的两个灯笼同时熄灭。高个子见此怪事也不禁打起抖来,接着又是一串笑声传来,一条影子已从他们面前一掠而出,随即不见了。两人惊呼声中,抱作一团。这时这高个子手中的灯笼也落在地上,笼中烛火冥冥灭灭。二人惊魂未定,烛光照处,隐约可见空中一条影子形同鬼魅正向他们缓缓飘来,数尺长裙丝带飘飘扬扬。他二人同时“哇”的一声,拔腿就跑,连滚带爬,跑了个没影没踪。
影子着地,向着那二人逃蹿的方向咯咯笑道:“高个子还说别人没出息,自己腿长,跑得比兔子还快呢。”
这人正是柳月儿,她随师兄凌子阳回到天香客栈后,心底仍是莫名不安,兼之好奇心越发浓烈,想知道孟公子到底会怎样,便找了那高矮二人,各给了些银两,吩咐他们在这条街上找到孟公子后,将他带到天香客栈,却没敢对那二人说找的人也可能已毒发身亡。那二人走后,她猛的想到,若是这两个人拿了银两,撒手不顾了,岂不冤枉,当即向那二人追去,心却想亲眼看看那孟公子的状况。她赶上那二人后,想瞧瞧那二人拿了银两是否会忠人之事,便不声不响地的跟在他们后面,听那矮个子说要回去时,柳月儿心里不由有气,再听到那矮个子说到此处闹鬼时,又不由的童心大起,便想到扮鬼来吓他们一吓。
柳月儿见那二人逃跑时的狼狈模样笑了一会,但想到孟公子躺在地上那可怜样,怜悯心更增,心中有些伤忧,却不知短短时间里孟公子怎地不见了。怅然若失之际,想到自己行为倒有些可笑,呆了良久,这才定了定心神,往天香客栈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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