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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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酒喝的多,酒席散了以后,于嘉平没有马上走。他预备打电话给于勘,让他来接。

“于书记,到了这里就跟到了自己家一样,你干嘛急着走呢?更何况于书记一直支持小店的生意,我们的关系更是非同一般啊。”等于嘉平单独站在酒楼门前,将要打电话的时候,王奎发亮着眼睛凑到他身边说,脸上浮现出一丝做惯了买卖的生意人的精明。

“王经理,”于嘉平仿佛不认识王奎发,略仰头,眼睛向下直直看了对方有半分钟,这才很不情愿地粗着嗓子说,“你忙你的,我这就回去。”

“于书记可折煞你的王老弟了。”王奎发被于嘉平看得心里发怵,不过脸上表情反而更热情动人,并且和于嘉平摆起乡亲情节来。其实王奎发在草帽村属于外来户,辈分无所说起。他的父亲当初是逃荒过来的,十几岁年纪,孤苦伶仃的,草帽村一对孤寡老夫妻看他可怜,就腾出两间破屋让他住下。王奎发的父亲能干活,肯吃苦,那对老夫妻看着喜欢,就把他收为养子,待他长大以后又给他张罗着娶上媳妇。后来,那对老夫妻在先后去世之前,仿佛和王奎发的父亲关系已不是太好,甚至有过两位老人宁肯把房子卖掉也不遗留给他的说话。两位老人去世,终于——也有说没来得及——没有把房子卖掉。草帽村的村民对此事很有些评论,说王奎发的父亲不该和一对救命恩人,尤其是一对风烛残年的老人过不去。王奎发的父亲并不这样以为,他曾经一副很无辜、无奈的样子对人说:“孤寡老人脾气古怪,难伺候着呢。”王奎发的父亲不大在意村民的意见,但是他的辈分就乱起来,不过大体还是照两位老人活着时候的安排。如今到了王奎发当家,仿佛更不在乎这个,他不管别人怎么称呼他,只管按照自己的习惯称呼别人。当然,在草帽村能经得起他恭恭敬敬打声招呼的人不多见,更多时候只是别人主动跟他打招呼,辈分还是从那对孤寡老夫妻排过来的,只是少数看不惯他的人才会胡乱跟他打声招呼。按那辈分,王奎发实实长于嘉平一辈:于嘉平该称呼他“叔”。

于嘉平吃惊王奎发能跟他称兄道弟——辈分错了呀!他装醉以掩饰自己的惊讶和不习惯,拿一双瞪大了的眼睛看着王奎发。他发现王奎发还是从前的王奎发,脸上表情是那么的顺贴而自然,在生意人的利润高于一切的精神压迫之下,他招牌似的笑容里透着吝啬、卑微、贪婪、凶残……总之,做生意应该有的心肠他都有:吝啬是本性;卑微是为了显示顾客至上;贪婪是为了获取更高利润;凶残则是收获更高利润的本钱……

于嘉平笑一笑,他认为他的笑容里满是高傲,尽管他不想如此,可是他管不住自己。

“走,我的于书记,于大哥。”王奎发把住于嘉平的一只胳膊。

“不,我是不能呆在这里的……”

“那是,那是。我们去屋子里说话。”王奎发伸手到于嘉平腋下。于嘉平扭身抽手,预备不接受王奎发的邀请。也许反抗只发生在心里,在王奎发极其热情的搀扶下于嘉平身不由己似的往酒店里边走去。既然要等人来接,总不能在人家酒店门前那么歪歪扭扭站着吧。

王奎发几乎是强制性的留下于嘉平,也是于嘉平酒喝多了的原因。要在平时,被人这样扭着胳膊走路,于嘉平是不会答应的。当然,王奎发自愿做他的“老弟”也使得他酒醉的思想更加麻痹,所以才表现得如此顺其自然的样子。

王奎发一路陪笑,和于嘉平穿过一楼饭厅,进到深处的一个侧厢。那里边放着两张铺着一层干净的花格布褥子的木床,两张木床中间留着一条狭窄的走道。房间里再没有别的东西,而空间的狭小,也只能容下这两张床。

于嘉平进门之后一屁股坐到一张床上。

“这是以前两个服务员睡觉的地方,不过褥子是新换的。”王奎发补充说。“原来要带于书记上三楼俺们的房间,”他顿一下,“百~万\小!说记不愿意,也就到这里来了。于书记不要见怪啊。”

于嘉平不言语,只是低着头。他不想在王奎发面前如此失态,但是酒劲上来,头晕得厉害。他想马上走,可是骑摩托车是万万不能够的。

“于书记在这儿躺一会儿,我叫他们送茶进来。待会儿我和于书记还有重要话说。到傍晚,于书记乐意就在这里吃了晚饭,不乐意也可以,只等我开车送于书记回去。”

王奎发见于嘉平不像有话说,就出去了。一会儿端了茶进来,却发现于嘉平歪在床上睡着了。他没去惊动他,稍稍踌躇一下,以为时下的节气吹风扇会害书记着凉。他悄悄走过去把对面一扇小窗打开。那扇窗外面是一条污水沟,气味不好,平时很少打开。

于嘉平嘴里发糊涂似的哼一声,微微发福的身子在床上扭动一下,显然是为了躺得更舒服些。

王奎发瞅瞅面向墙壁躺着的于嘉平,摇摇头,走出房间,回身轻轻把房门关上。

王奎发四十几岁年纪,中等偏下个头,肥肥胖胖的,尤其一张营养过剩显得红光满面的白胖脸因为多年没有务农,再加上一口自来笑,显得格外随和喜气。他的酒店虽不是镇上最好的一家,可是从规模到装修的档次,也算高水平了。这几年农村生活水平提高,许多人家结婚生子的宴席都安排在酒店。王奎发的酒楼起名“喜旺”——喜旺,希望,显然是有其深意的。他的酒店生意兴隆,许多人都把原因归结到他善朴的长相上,王奎发却有不同意见,但这意见他只会和老婆孩子说,别人一看他的一只葱白的胖手指点向自己半秃的红光光的脑门,就会知道他在说什么了。这是他不曾公开却人人皆知的秘密,也是他向家人炫耀的资本。他认为他的头脑纯粹是为买卖而生,在生意的大江里,他乘风破浪,该有的敏锐机智一样不缺。他善于积累经验,善于察言观色,善于把握顾客心理、掌握主动出击的时机;他善于钻研市场,善于接待公家人员,善于拿捏人际关系;刁钻的顾客不会使他表情尴尬,面对温和的顾客他会加倍亲切,使人如沐春风,好不得意;老迈的人他双手搀扶,不忘提醒走路小心,一身邋遢的人他会不动声色将人安排在大厅里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就餐;年轻人令他笑逐颜开,妇女嚼舌他不怒不火;小孩子进店,他会不失时机夸奖几句,有大人物到来,他鞠躬连连,恭敬而笑声不断……长此以往(应该说王奎发有过坚持),那个使他得意的脑袋越发聪明伶俐,在本行业,已经到了游刃有余或者说无所不能的地步。他大胆营销,某一道菜肴可能材料一样,做工一样,价格却天壤之别,原因就在于顾客的身份来历不同,也可能只是点菜、上菜、沏茶或者算账时他余外说的几句礼貌用语不同而已;但是他给人的印象是那么合情合理,那么的周到细致。他关照有钱又要面子的顾客;他知道斤斤计较者的苦衷;他能看出何样顾客有何样的癖好;他明白“是亲三分向”的道理,信奉的却是“无商不奸”的至理。买卖上他绝不给人以“宰人”的口实,相反,他嘲笑,甚至一样痛恨那样的商家。但在心里,王奎发仿佛看见一把雪亮的刀子,天天被自己拿在手上,在磨刀石上磨啊磨。他不满意自己的这种思想,可是无法阻止这种夸张的想象进入大脑。他勉强忍受之余,不仅对那把雪亮的刀子微笑了。总之,从生意的多寡来讲,王奎发的酒店是镇上许多酒店里生意最为红火的。

王奎发有个比他的个头儿高的儿子叫王海川。王海川初中毕业,却看不起自己的父亲,以为买卖做得这么红火,完全可以另开设一个分店,接着再开设第二个……直到无数个。

“买卖就该这样做,多开设分店,多雇工人。”王海川对父亲说,“你看世界上许多大公司都是这样发展起来的。他们起步的时候还没有你目前的规模呢。像你,买卖做到一定地步就不去想方法发展了。这是老脑筋。你都把你挣来的钱攒在那里做什么?存利息?你才多大的年纪,这就要缩手缩脚。再说,你还有接班人呢。我们一起干,我给你开分店去。”

儿子不听父亲的话,总要开分店,把生意做大。王奎发拗不过儿子创业的雄心,也是有意锻炼儿子,就同意了。接下来,父子俩又为分店的选址争论起来。

“唔,你要走‘农村包围城市’的路?”儿子说,“全国几百万个农村,别说开店,就是齐步走,你这一辈子走得完吗?要我说,就是直接到大城市里发展,那里流动人口多,交通便利,信息快捷,只要一站搞定,马上就四下里闻名了。”>

结果,王奎发出资金,王海川去了城里。一年时间,赔了几万块。王奎发不得已召回了儿子。当初有母亲的支持,王海川得以战胜父亲,去了城里。如今,眼瞅着儿子不如丈夫,做母亲的也不站在儿子一方了。

王海川回来之后,王奎发让他去技校学了个厨师证。如今王海川就在这“喜旺酒楼”做大厨。前一段时间,王海川相中了一个姑娘,——两个人是技校同学——不久那姑娘辞了原来的工作到酒楼帮忙料理酒店事务,而且很能干的样子。王奎发也是满心欢喜,不料儿子就提出来要接管这个酒楼,自己当老板。王奎发看得出儿子这几年进步也快,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他不止一次对老婆叹息:做买卖海川这孩子比我还精,不愧为是我王奎发的儿子。如今儿子定了亲,这就算是有了媳妇的人,王奎发夫妻早就合计着,要把酒楼交给儿子。可是自己的归处呢?尽管自己的父亲在给自己打工,可是自己却不愿意年纪轻轻就赖在儿子手里。思前想后,除了回家种田,就是另开一家小饭馆。这时候,第三条路出现了。

王奎发夫妻虽然还在酒店里忙前忙后,场面上酒楼也还是他们的酒楼,实际上身份早已经由经理后退到打工者。他的儿子还是照看厨房,收银台却是他的未过门的儿媳妇主持。王奎发的妻子还能帮着端盘子、扫地、刷碗和折菜,王奎发不愿意干这些活,但是收银台那儿已明显不是自己呆的地方。平时他帮儿子跑采购,也帮忙招待一些老顾客。自从移交了权力,他的儿子和儿媳妇待他还算客气,从来不安排他工作,很随意。若是生意不忙,他就会在三楼自己的房间里看电视,或者到街对面理发店里和一个同自己遭遇相仿佛的理发师下象棋。没有特殊事情他从不远离酒店,思想里觉得自己一旦离开,酒店的生意就会受影响,甚至维持不下去。他不希望如此,可是他不能抑制自己这样去想。他心里明白,不是酒楼离开他不行,而是自己不能离开酒楼。

现在,有一件更重要,更能牵动他的那颗不知疲乏的心灵的事情摆在他的面前,这使得他聪明的大脑再度兴奋起来。他觉得相对于酒店他更为关心眼下这件事,他深深遗憾自己这种想法,但他的确把更多精力投入到那件事上。半个下午的时间,他几次去看熟睡的于嘉平。他有时就会等在那里,看见于嘉平一个微微的动作,他的脸上马上会显出喜悦和难以自持的激动不安。但是于嘉平并没有醒过来。他喝着自己亲手端进来原来是预备给于嘉平醒酒的茶水,有时就故意小声咳嗽几声。但于嘉平还是酣睡不醒。

于嘉平足足睡了两个多小时。

王奎发为自己能及时发现睡醒的于嘉平感到高兴,他在心里认为这对于自己谋划的那件事来说是一个好的兆头。既要空气流通,又要保密,他把那扇小窗稍微带上,房门也只是虚掩一条窄缝。

于嘉平坐在床边,眼睛半闭,看着在自己面前,两张床之间那条狭窄夹道小心来去的王奎发,一脸的从容和不屑。他仿佛眼前没有这个人一样,垂在床外边的两条腿也是一动不动。待王奎发关窗回来,于嘉平从口袋里掏出烟卷,点上一支慢条斯理地抽着。

王奎发忽而出去,端了一个上菜的不锈钢托盘进来,里边放了一壶热茶和两个茶杯,还有一盒烟、一块火机、一个铝合金烟灰缸。他把托盘放到于嘉平旁边,回身把房门关到原来的位置。

“我不抽烟,就不懂得这份礼道。”他把那盒烟拆开,“于书记,你抽。”

“不,我点着。”于嘉平因为喝了酒,嗓音更显浑厚,吐字愈发不清,但也许他是故意的。他挥挥手指夹得那颗烟,态度从容,一副高高在上的王者气派。许是笔直腰身坐得累了,或者却是脑子里在想事情,他略弯下腰,左胳膊肘顶在左面大腿上,用半握的手掌撑住左面脸腮;右手夹着烟卷放在右面腿上。

“于书记,你品味品味这烟怎么样,俺儿子说这是进口的。我是不懂,却觉得这外国烟未必合咱中国人的口味,不见得就是好,只怕空有个名堂罢了。于书记见得多,不抽,只要瞅一眼,难保这烟卷不现了原形,变得一钱不值了。不过也不要紧,咱回去给你换盒国产的。”王奎发说着拿烟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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