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一向是个快活的人。
可是他现在觉得自己是个快死的人。
或者……让这猴死了吧。陆小凤心中默默念道。
司空摘星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变得这么啰嗦。
更可怕的是,他竟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很啰嗦——啰嗦得连身为好友同是话痨的陆小凤都禁受不住,几次暗中运功意图使出灵犀一指将他的一张嘴夹扁。
可他没有出手,因为司空猴子现在的样子到底也挺可爱的。
也挺可怜的阿,陆小凤叹气。人在江湖飘,面子比里子更重要。为了一个女子肯牺牲命的男人是不少的,肯这么牺牲形象的就比较难得了。
然有道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自从被借走的这五天里,司空猴子从穿什么戴什么到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看什么到说什么念什么,买什么送什么到买什么再送什么,以及连带产生的种种种种,周而复始反反复复虚心向佛地一个一个求教遍了。
陆小凤恨得牙都痒了,差点忍不住就告诉他事实——其实我陆小凤也是常常吃女人钉子的!
不过这是下下策,聪明伶俐的陆小凤自然想出了既能摆脱猴又能保住声名的好法子。
于是……
桌上一盘盘的五光十色,映衬出司空摘星一脸的黯然失神。
筷子里夹着的一块色泽油亮入味三分的东坡呆滞地悬在空气里,宛如他的一双眸子。陆小凤眼看着那块一点点滑落,最后“噗”一声,掉进了盛着陈年花雕的酒碗里。
一个人第一次真心喜欢一个人时,才会这样的兵荒马乱手足无措。
每个人第一次真心喜欢一个人时,都曾这样的兵荒马乱手足无措。
司空摘星是如此,花满楼是如此,西门吹雪九成九也是如此。
纵然如今饱含一统花界之雄心的陆小凤,当年青葱,又何尝免俗。
只不过……那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不过是要你找个山茶图,不用这个样子吧……”陆小凤叹了口气,甩甩脑袋,认真地夹起了一块白斩**。
一阵葱油香味浮起,进了鼻子,恍惚间飘成了淡淡的茉莉香。陆小凤看着碗中**那一道道白白的细纹,那一个春日的午后便不依不饶地撞进了脑袋。
那天和煦阳光轻洒在她小鹿般优美的脖颈,也是这样的一道道浅浅细细,像是剪不断的蚕丝,将他的心都裹紧。
她笑起来是四月的风,落起泪是六月的雨,撒起娇来,像是三岁大的孩子;忽的羞涩,两朵红云温柔得仿佛江南细雨中,低低垂首的莲。
后来,陆小凤见过了很多女子。很多比她更该教人不能忘记的女子。
他常常在漫漫的凄冷长夜里念起她们,也有时会在一朵盛开的鲜花中忽然望见她们的容颜,却绝没有法子在一块白斩**中闻见她们的香气。
那些个美丽的身影,渐渐融化在这岁月燃着小火,悠悠慢熬的一锅粥里。一入口,淡淡甜,浅浅涩的,都是岁月自己的味道。
唯有她,能融进陆小凤的身体。
像是不能分割的血脉,涂抹不去的胎记。
只为她是第一个。
第一个喜欢一边跑着一边朝自己招手的女孩子,第一个喜欢气呼呼地叉腰大喊自己的名字的女孩子,第一个在自己面前哭得稀里哗啦把眼泪鼻涕一齐蹭上来的女孩子。
陆小凤才发现,自己当初有多喜欢这个女孩子——似乎大多男人第一次喜欢的都是这样的女孩子。
她们应了那些刚刚长大的一颗心里,一个朦朦胧胧发芽的影子。不必惊艳,不必传奇,不必携着罂粟般教人欲罢不能的魅惑。
嘴角边的那一粒清秀的小痣,便在他们心中点成了固执的砂。
可到最后让他们舍生忘死,牵念一世的,却常常会是另一个,一点也不一样的女孩子,因为人心永远都要长大。
像最任的孩子,不理你高不高兴,不管你担不担心。
它自顾自长着,随世事纷乱长着,招呼也不会向你打一声。
你不能喊停,也没法子帮助。
它会为自己喜欢的不喜欢的一切,圈出一块该有的地盘。
它会自己照看着自己的伤口,慢慢等它凝成不再疼的印子。
它就在你肚子里,你却常常还得去猜,它如今长成什么样子了?
忽然间满心沧桑的陆小凤一阵内疚,自己是不是对猴太心狠手辣?
很快又袭来一阵心虚,如果猴发现自己在耍他,会不会比自己更心狠手辣?
——山茶图,虽然貌似很有名,但毕竟是个失传了百儿八十年的东西了阿。
“陆小**,你看!”
正心虚的陆小凤被这喊声吓了一跳,顺着司空摘星猴子般的爪子望去,楼下某个角落里,有一个蓝衫小姑娘和一个状似乞丐的小老头坐在一起。
“那个是不是苏远山?”
陆小凤想说好像是耶,可是那个平时对他们冷言冷语冷面冷脸的苏远山会这么温柔地和一个脏兮兮的老乞丐坐在一起?
“我去问问她除了失传的那一幅,四儿还有什么想要的好了。”
“喂喂!”陆小凤一把拽住:“你跟我说清楚,你到底是不是看上人家柳姑娘了?”
“我……”司空摘星脸红了,嗫嗫说不出话来。
——还说不出口阿。陆小凤叹口气,又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司空摘星一瞪眼:“你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小偷?是不是很厉害的小偷?”
“当然!”
“所以,你一定要扬长避短!”
“扬长避短?”
“论家世论文采论相貌论武功,世上胜过你的人都是有的,唯有论偷,你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那又如何?”
“所以,你一定要摆出盗王之王的风范!你要让人知道,不但世间有的东西你可以偷到手,就是世间没有的,只要你猴出手,也一样拿得到!”
由于陷入了某种境况而思考能力分析能力辨别能力皆直线下降的司空猴子没有看出陆小凤这番豪言壮语的外强中干,只低头认真思考他说的鬼话。
还未想出什么,已被陆小凤半拉半拽地推下栏杆:“快快快去!再晚了人就保不住了!”
司空摘星脑里犹如闪电一霹雳,浑身一激灵,一下子飞远了。
陆小凤长长地吁气。
“我知道乞丐香喷喷的很奇怪。但是偶尔洗个澡应该也不是不可以的。”
“老乞丐臭烘烘的,做出来的东西可是是香的!”
说话的便是那蓝衫女子和老乞丐——也就是,苏远山和……老乞丐。
老乞丐正扯着他白花花的长胡子。
苏远山微微一笑,没说话。
“丫头,你…多大了?”
“十七了吧。”
“什么叫十七‘了吧’?自己几岁都不知道?”
“你很知道你几岁了么?”
“这……我老了,记不清了。”老乞儿转回身,又扯了扯胡子,忽的大叫:“咦?有人跳楼!”
苏远山一望,果然一个人正从街对面的采篱阁楼上掉了下来,忽然又像振开翅膀的鸟儿,扑腾扑腾地飘起来,飞远了。
——身手如此诡异,怎么看都像是那只司空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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