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白的生豆浆从两扇磨面之间缓缓流出来。奶奶所做的每一样都要给大爹和巫山家准备一份,所以打豆腐的黄豆,就装了差不多大半瓷盆。
不时瓷盆里的水没了,奶奶还得去屋里添点水和着黄豆继续喂磨。忙忙活活了一个多小时才完事,巫山这副经常锻炼的身体也累得够呛。看来,锻炼和干活压根儿就不是一回事儿啊。
在奶奶的指导下,巫山找来包袱,把生豆浆里的豆渣滤出去,纯豆浆倒在大铁锅里猛火煮开成了豆花。奶奶找出石膏粉往里面一撒,豆腐慢慢凝固了。
这样还不行,又用包袱把豆腐里的卤水滤出去,就成了可以食用的豆腐。要不然,人们常说,卤水点豆腐,豆腐还得散成豆花状。用刀子把豆腐分成一块一块的,当天晚上巫山和妈妈回家的时候还提溜了十多块。
巫山有一次忍不住问母亲:“妈,你会不会准备这些年货啊?”漂亮母亲给他一个大白眼:“你妈啥不会?”
“那为啥我们不做啊?”
“小笨蛋,那多麻烦啊。况且过年差不多都是在你爷爷家吃饭,家里都不怎么开火的。”
虽然母亲说得很肯定,巫山心里还是充满怀疑。
奶奶泡了两盆米,一盆里面全是糯米,奶奶说那是做零食的;另一盆掺了三分之一左右的食用米,奶奶说这是做汤圆用的。因为汤圆要装碗,全用糯米就会瘫了,全用饭米又没粘性。
自然,推磨的还是巫山。两盆米完事,巫山都快累趴下了。在那里看闲书的爷爷赶紧端来热茶,巫山忍不住腹诽:难怪爷爷命好,啥都不用抻手。
当然,只不过是想想罢了,总不成让七十多岁的爷爷来推磨吧。
做汤圆的米浆,要用包袱把里面的水滤出来,就把米浆倒进包袱,吊在那里,下面放个大木盆接滴答的水珠。
奶奶说,一般两三天汤圆浆里面的水分才差不多全部渗出来。
米浆凝固后,就用手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在簸箕里和筛子里晒干。
做汤圆时,再加上温水,不停揉搓。其实就和北方家里做饺子的时候一样,面粉加水揉搓。不同的是,饺子是滚成一条一条的用刀切成小块,汤圆是一大坨就用手揪成一小坨一小坨的。就像做窝窝头一样,用右手大拇指戳一个眼,把大拇指放在里面,左手托着,右手其他四个指头不停旋转。看着里外都很光滑了,把馅儿用筷子夹一些放进去封上口。接着又不停双手搓动成一个光滑的圆球,一个个圆球摆在那里,差不多够一顿的时候就放开水里煮。
北方人吃的汤圆馅儿是甜的,巫县这里还有肉馅儿的,巫山就喜欢吃肉馅儿。
奶奶做吃的东西很精致。做糖馅儿的时候,里面放的东西就是巫县的特产核桃。头天晚上就把核桃一个个用钉锤砸出来,再放到锅里焙枯,碾成细粒。还用了一两个橘子的皮,剁成粉末,加上碎肉白糖和匀。
奶奶说,以前当姑娘的时候,家里的糖馅儿汤圆,里面的作料都十好几样,包括芝麻香油之类。说道这里的时候,奶奶的眼里有一丝落寞。肉馅汤圆和北方的饺子馅儿差不多了,不过,这里的肉馅儿里面一般都要加上一些辣椒末。巴蜀人,麻辣味,你懂的。
今年的零食比去年丰富多了,至少去年没有米浆。巫山记得去年奶奶就用桐油煅过的细河沙炒了土豆片和红薯条。前些天,在肉铺里买了两张板猪油。
腊月二十七晚上,爸爸刚刚回巫县。吃过晚饭,大爹和妈妈都到厨房去帮忙炸零食。奶奶把妈妈赶了出来,说孕妇还是歇着的好。
白天的时候,奶奶把糯米浆煮熟,摊在桌面上。其中几张蘸一些食用红绿颜料,趁热裹成一卷,压得实实的,再切成小薄片,就是带有红绿颜色的虾片。其他的就用剪刀剪成小块或者小条。有些剪成几个略称等差数列的圆形,用针线在中间连起来,奶奶说是荷叶。
看来,奶奶今年极为兴奋,应该有多少年不曾有条件做这些东西了。
美中不足的是,炸东西用的油不是植物油。奶奶把猪板油切成小块,放在锅里熬成液体的猪油。
一样样的零食放进油里开始炸。大爹和妈妈应该此前没有炸东西的经历吧,虽然奶奶一再让母亲出来,她还是赖在里面学,大爹更是眼睛睁得大大的,瞅着奶奶操作。一个个荷叶被串起来,串一个就炸一个。
奶奶一边穿荷叶一边拿着漏勺把炸好的东西捞出来放在旁边的瓷盆里。丢到锅里,再捞出来,奶奶的手不停地动着,脸上满是细小的汗珠。巫山赶紧出去把奶奶的手绢拿来给她擦汗,这些平时可以得到赞扬的动作,今天厨房里面的三位女士却根本没注意,全神贯注炸着,看着,学着。
奶奶还把炸好的东西端到外间,让三位男士品尝。爷爷的牙齿不行,张爸像个小孩子一样拿着就吃。父亲很矜持,奶奶就递到他嘴边,他张口咬住。巫山不仅想到,不管男人女人,一百岁在妈面前还是个孩子。还好,建军早就睡着了,不然不知道闹成什么样呢。
改革远比守成要困难许多。一年来巫县的变化喜人,然而在巫山这个后来人眼中,如此变化仍旧缓慢的很。巫山看了一会儿,就出去参加男人的圈子。
巫立行一脸倦容,在低声和大家讨论目前遇到的问题。几十年后看来很简单的事情,他却愁得不行。
起先巫山在厨房里,还不知道他老爸居然为今年巫县市场上的物质大为丰富而烦恼。
他担心各种物资卖不出去,更是对物品价格会随着数量而下滑而感到焦虑。同时,国营粮店怎么办,肉店怎么办,菜店怎么办。
这时的情况就是如此,纯粹的计划经济时代,一切都要靠票子,肉要肉票,布要布票。既然包产到户,企业改革了,农民手里有东西,城镇人口手里有钞票,其实已经慢慢过渡到市场经济的时代。
巫山也不知道改革初期伟人是怎么讲的,只能把所知道的东西告诉父亲。
“爸爸,我在港岛和国外的时候,那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市场在做主。当然,我们的政治体制不同,政府在其中起着一个引导者的作用。每一样物品,根据市场情况,定一个指导价。”
“不然物质越来越丰富,价格就会越来越低,那农民就失去了种地的兴趣。相反,工人也一样,生产得越多,效率越高,如果产品价格下降,会影响他们的收入。一样的,工业产品也必须定一个指导价。”
巫山字斟句酌,毕竟前世看到的东西要用理论讲出来不容易:“而且,爸爸,你不觉得我们的物质太贫乏了吗?慢慢把一些农民从土地上剥离出来,成立集体所有制企业,生产我们能够做的东西。我们需要的东西太多了。就拿今天晚上炸东西来说吧,我们没有植物油,从哪里来?就需要油菜花生等油料作物。有限的油坊根本就解决不了问题,爷爷奶奶过生日炸酥肉,就把油票全部用光了。今天去油坊,里面竟然没有啦。当然,这只是一个小小的例子,我们稀缺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譬如,我们代步的自行车,做衣服的缝纫机,当然今后还可以建立服装厂。市场需要什么?我们能不能够生产?不是常说的嘛: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上。”
“你小子哪有这么多歪理!”父亲的脸舒展开了,又扭头对爷爷说:“爸爸,对不起呀,你们的生日我没时间回家。柳主任身边的人都给我推荐了不少做实事的人,我一一谈话甄别。倪树春他们这些人也推荐了不少,我也得量才任用。总起来是巫县这次提拔地最多,因为我对这里熟悉,哪些人能干什么,我心里一清二楚。其他那些推荐过来的人还有待考察。刘永灿是柳主任信任的人,我们在一起合作很不错,他也介绍了不少人。班子的调整远没结束。”
爷爷理解地摆摆手:“你的工作最重要,毕竟一下子成了这么大一个地区的一把手,千头万绪。还是那句话,踏踏实实做事,对得起老百姓。”
奶奶在屋里听到了,扭着她的小脚也走出来:“行啊,你是我们的大儿子,一直都是我们的骄傲。安心做好你的工作,你不知道我们出去受到的待遇,什么地方买东西都不收我们的钱。你爸爸理解你,你妈我也不是那种不懂道理的人。”老太太慈爱地摸了摸儿子的疲惫脸庞,又赶忙进去忙活。
巫山听到奶奶叫爸爸“行啊“的时候就想笑,努力憋住。你说奶奶叫妈秀啊,叫大爹翠啊都听着顺耳。行啊好像就是在回答别人的问题。
炸的东西都放在簸箕里,奶奶说把油沥干,再用报纸铺上装到抽屉里。
东西炸完了,奶奶又开始炒瓜子。那瓜子还是老两口过生日的时候,在农村的亲戚朋友送来的。
这时,母亲又被撵出来,奶奶说铲子和锅的摩擦声对心脏不好,怀孕的人本身负荷就大。母亲确实有以往不一样,容易困和累,就洗漱完毕去旁边厢房睡了。
二爹爹爹的床空出来,家里还有两间客房。看来这几天,一大家人包括大爹他们都要住在这里了。大姑父说是给了父母一千块钱,让他们随便买东西。
他也知道他自己的家里做的东西肯定不如奶奶做的好,反正没什么事过年就在丈人家过了。不过张爸早就打了招呼,说大年初二接大家去他父亲那里吃饭。
巫山真不知道奶奶还有什么不会的。前几天用红苕熬了糖稀,昨天就和巫山一起去嘣了三玻璃丝袋子爆米花,一个是米的,一个是玉米的,还有一个是小米的。奶奶把糖稀舀了几大勺放到锅里加热,把爆米花放到锅里搅拌,然后盛到盆子里,让巫山使劲用板子拍实,最后会用刀切成三角形的、四方形的糖块。
她接着弄下一锅,直到把所有的爆米花全部处理完。巫山就觉得奇怪,昨天奶奶嘣完爆米花,只让他抓了一把吃,说要做香东西。
上一世,巫县哪有今天这么丰富的粮食来折腾啊,估计当时的母亲也不会做。反正他从小只吃过炒的土豆片红苕干。
当天晚上,差不多过了一点才休息。巫山睡了个懒觉。家人对巫山很是纵容的,他睡觉的时候,任何人都不会来叫醒,除非他自己睡醒。
醒来后,巫山看了下堂屋里的闹钟,都十二点过了。他草草洗漱了,轻车熟路到厨房把大锅盖揭开。果然,里面小煤火苗温着一碗豆芽汤,一碗粉蒸肉。巫山端着碗出去,看到父亲和张爸戴着草帽,手里拿着长长的竹竿,顶端绑着扫帚,清理着屋檐下的扬尘。
张爸和他打招呼了:“起来了?我们怕把你吵醒了,先清理外面。”
他们两个在清理,大爹就拿扫帚把扬尘扫到一堆倒在垃圾桶里。家人都在外面呢,母亲在那里微笑地看着他们干活,爷爷搬了把椅子坐在那里,建军牵着奶奶的手。一
看到巫山端着碗出来,小跟屁虫马上嘴里叫着“多多”跑过来,奶奶在后面不停地说:“慢点儿,别摔倒了。”
巫山拉着小表弟,到厨房里把他专用的洋瓷碗拿出来,扒拉一些饭菜给他,小家伙就欢快地吃起来。
腊月二十九,家人洗衣服被单。据说,新年里是不能洗东西的。
四个大男人在屋里打扑克,这是巫县的玩法,叫十三张保底。除去大小王的五十二张牌,只能出同样花色的牌,每一把都是抓黑桃三的人先出。假如你没有那样花色,必须垫一张牌进去。A最大,以此类推。谁的最大就会赢下那一圈,赢到的扑克搁在自己面前,不到十三张的一张输一毛钱,多一张就赢一毛钱。当然,谁都会把自己最长最大的那一门只要一上手就先出来。巫山的脑子转得很快,牌记得很清楚,不大一会儿居然赢了将近二十块。
爷爷输得最多,脸上有些挂不住,父亲也赢了点儿。巫山哈哈一笑,把自己赢的钱都推给爷爷就不玩儿了。
爷爷就拉着父亲下象棋去了,巫山和张爸到院子里帮大爹洗衣服。
没办法啊,母亲想要动手,两位女士都不让。奶奶还是牵着外孙子的手在旁边打下手。大爹面前一个大木盆,洗衣板斜靠在里面,把要洗的在洗衣板上使劲搓洗。
他记得二爹房间里也有一块洗衣板,就找了出来靠在盆子的另一边帮忙洗。嘿嘿,其实也不算帮忙,家里的被子蚊帐父母好像一大早就拿过来了,巫山就看到了自己的被面。
巫山从港岛那边带了鸭绒被的,估计大家今天晚上全部都要换上吧。
洗了两个多小时,巫山的手都酸了。大家把洗过的拧干搁在板凳上,大爹带着张爸和巫山去大宁河里透衣服,奶奶和母亲带着建军在家里伺候两位下棋的男士。
到了大宁河边,嗬,到处都是人在透洗呢。衣服堆在河边的砾石上,板凳的一头放进水里,把洗衣棒拿出来使劲捶洗。巫县比较小啊,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过来打招呼,张爸站在那里给来搭讪的男人递烟说些话,大爹和巫山就一遍应着一边捶洗。
晚上,大爹把几块腊肉拿到火上,把残存的猪毛烧掉,烧过的肉就放在大锅里刷洗干净。
腊月三十,巫山依然起来得很晚。
爷爷指挥儿子姑爷生了一大堆火,毛帽子的一个耳朵掉下来了也没有注意到,嘴里在说着:“三十的火必须旺,正月十五的灯必须亮堂,这样一年才会一切顺利。”
父亲在煤坑里用小锄头往煤里加上一些粘土,舀点水倒进去不停搅拌,张爸把干煤块点燃了,用煤刀在干煤块周围把湿煤敷成顶上是弧形的圆锥,再用煤刀划一个十字,拿火钳在顶上捅了一个眼。
那边厢,几位女士把猪肉煮熟了,用一个瓷盘装起来,插上筷子,说是祭灶神。忽然,巫立行一拍大腿:“哎呀,巫山,你记得吧,凯县的钟晓发,他说是你朋友。我去蓉城的时候路过,不仅要请我吃饭,还硬塞给我一个麂子腿。我在蓉城柳主任了,还送了他一些茶叶。”
“不用啦,”奶奶说:“行啊,你不知道,家里别人送的麂子都有三四只。一般人送的我们都不收,有些人实在不好拒绝就收下了。”
“噢?”巫山很是惊讶:“对了张爸,年后,钟晓发要来。我想让他到你那里负责销售这一块,你先让他干着看看。”
“那小子卖东西还真是那块材料。”父亲在旁边帮腔。
“没问题,”张爸身上现在也出现了一些豪气和霸气:“只要有能力的人我们都需要。”
“爸爸,”巫山很好奇:“柳老爷子还收了你的礼?”
“聊得很投机,”父亲说:“他聊到有一次吃麂子肉的时候我觉得他很喜欢,蓉城那边没有,我就送给他了。”
年夜饭讲究有猪头猪尾巴,今年终于满足了。其实前几年巫立行虽然没有现在这么瞩目,买猪头尾还是不在话下的。
只不过他在巫县从来就很低调,不整这些。有人送来条刚打起来的娃娃鱼,奶奶就没做带鱼,反正年年有余了。
晚上八点,大家放过鞭炮:团年。巫山把带回的红酒打开,首先给爷爷倒了一杯。
爷爷望着拉菲出神,想来曾经喝过。
等巫山把酒都倒好了,爷爷举起酒杯:“一个丰收年啊,来,我们一起干杯,祝愿一年比一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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