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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她要去哪,要做什么,他都跟着。终于,在他们去银行取钱的路上,白可的脾气爆发了。

他知道她有脾气,也知道用什么方法能让她平静下来,但那次,他也是真的火了。

现在回头想想,那个面目狰狞,性格暴戾的人,居然能够获得这么真挚的一份爱情,真不知道他上辈子是积了什么福。

或许是上辈子她欠了他的吧。她是他救起的一只狐狸,还是一只杜鹃?

当他把她从车里拖出去,扔到路边的废墟上时,她看他的样子更像一只摔断腿的在溪边挣扎的小鹿。

“你到底是怎么了?”她哭着问。

“我怎么了?”他惊惶地问着自己,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一直延续到了数月后坐在四月的骄阳下的现在。

其实只要仔细体会当时的心情,只要直接地翻译出涌在他心头的感觉,这个问题实在不难。

心跳剧烈加速,呼吸加深,血液充盈得使血管达到最大弹性,这是什么?这是恐惧。

他无法想象失去她以后的生活,他要掐灭任何一个把她从他身边带走的可能。七罪之中,他因她犯的不仅是贪婪和纵欲,还有饕餮。他这么一个罪大恶极的人,如果上帝要惩罚他,无非就是把她带走。

所以他怎么能够,怎么能够让她置身在他看不到的地方。

“你相信吗,人再怎么聪明,始终斗不过孕育了我们的大自然。”

大自然凌驾于一切神灵之上,她看着我们的所有喜乐哀愁,却从来不会悲天悯人。直到今天,雷暴疯狂卷袭的怒吼,那奇异的像是从天堂伸出一根棍子在大气中翻搅而出的旋转上升气流,以及疯狂地沿着雷暴行走的路径冲杀而去的追风人,这些场景他都能无比清晰地回忆出来。

面对大自然的愤怒,不管之前在做什么,那一刻,他们都是久久回不过来的目瞪口呆。那简直是电影里才有的一幕,就好像他们的正前方多了一块连天接地放映屏,漏斗形状的庞然怪物从屏幕上招摇而过。

冰雹不停咂下来,无助的人类退回成了啮齿类动物,四处寻找安全的缝隙躲避灾难。

他和她就躲在废墟的一间破旧的平房里。等一切都平息下来,往外探了探头,确定没有任何可以伤害他们的危险才从房子里走出。刚刚的不快早就烟消云散,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享受着大难不死后的宁静。

她从他的肩膀瞥见保护了他们的那间房子,那房子全身都是斑驳的裂纹,看上去摇摇欲坠,没有在他们躲进去的时候倒下来真是菩萨保佑。

她刚谢完菩萨,黑色的墙面突然露出一个狰狞笑,迎面俯压下来。沉重的碎裂的石块劈头盖脸地砸向她,比冰雹砸在身上疼一百倍,她连呼喊的时间都没有就仰面栽倒失去意识。

而被她推开的他,震惊地看着眼前一切,疯了般扑过去用血肉做的手指扒开粗糙尖锐的石块。需要他用尽全身力气才搬走的石块,真不知道砸在她身上会有多可怕的后果。

然而那后果已经无法仅仅用可怕来形容,他唤了她无数遍,把手放到她鼻尖,捏住她脉门,都丝毫感觉不到她有活着的迹象。天地都毁灭了。

他按摩她的心脏,每按一次就喊一声上帝,他必须时刻控制住双臂以免太过紧张而把她揉碎,他给她渡去呼吸,却怎么都没办法把气吹进她的肺里。

“上帝啊、上帝啊……”他绝望到只能不停呼唤一个他从不相信其存在的神灵。“上帝啊,我求你……”事实上只要能救活她,他愿意祈求任何人。

“我求你让她活过来,我将用余下的生命洗清一切我所犯的罪孽!求求你,让她醒来吧,我会用一百倍一千倍的爱来偿还她为我所做的付出!白可,你醒醒,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不要这么折磨我!上帝!”

眼泪被甩到她的脸上,夹杂着他的汗水,他低头给她哺气,却连她的嘴唇都对不准。

突然,她的胸口挺了一下,剧烈咳嗽起来,眼睛也随之张开,由于咳得太猛,眼里都是泪水,看不清跪在她身旁的人。她怀疑是不是把肺咳坏了,吐到地上的是大口的浓血,鼻子里也有血流出来。

气管抽动的频率逐渐减慢,她擦着嘴角回过头,见他满脸哀伤的表情,好像对她不停咳嗽这件事很失望。

“你还好吧。”最先问出这句话的人是她。

“我……”他如梦初醒般,抹去凝固在脸上的悲恸,勉强换上一张笑脸说,“我很好。你呢?”

“我好像把肺咳破了。”她烦恼地说。

“你只是被逆流的鼻血堵住了气管。”他看了眼地上又迅速把目光移至她身上,泪流满面地笑着把她拥进胸怀。

“感想上帝,他放过了她。而我,也必须履行我的承诺。”坐在花园中的人郑重地说着。

“你的承诺就是让自己做一个好人,同时对她毫无原则地纵容?不不不,我觉得首先该问的是,你居然相信上帝?”

“或许不是上帝。总有一种使人敬畏的神圣的存在,但谁又能说清是什么呢,我只是不想做任何一点可能失去她的冒险。”

“哦,那现在我把你们分开了,能不能说,我就是你们的上帝?”

唐一霆慢悠悠地说着,桌上的几张纸都被他折成了飞机,他很想把因为唐一路和白可之间生死与共的爱情所起的些微动容放在机翼上,一架一架用力射出去。

一时间,五颜六色的纸飞机此起彼落。

被回忆牵动起来的感情也如这些飞机一样,在唐一路心中上下翻涌。难道上帝还觉得他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够,才要用凌虐她的方式来给他警告?

他注视着一旁自称上帝的唐一霆,他的突然介入只是一种巧合吗?

“请你不要伤害她,如果可以,请尽量保护她。”唐一路恳切地说。他想象不出那个傻瓜为了他杀人的样子,也实在难以预料她还会为他做什么。从前,他沉溺在一点一滴发现她光芒的喜悦中,而这一次,她勇敢地把自己撕裂,万丈光芒轰地降落在他眼前,他重新认识了她,接踵而来的,是对她更深重的心疼和担忧。

唐一霆回答得爽快:“好,我可以保证她的安全,不过你也必须答应我,忘记她。让我重新来安排你的人生,我会让它变得非常完美。”

“呵呵,”唐一路苦笑,“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完美。我之前说了这么多,你也应该明白她如果出事将会对我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中国有句话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你是在要挟你的哥哥?”

从小时候起,每当要唐一路做不愿意做的事,他就会特意提出并加重“哥哥”这个称谓,在讲究长幼之分的中国家庭,这是句很有分量的话。不过唐一路毕竟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小孩子,他已经清楚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谈话被意外地打断,秦清不知何时站在他们身后,被刚好别过脸的唐一路看到。

她支支吾吾地说:“我把一个许愿瓶忘在这了,看你们好像正在谈很重要的事,就……”

“没关系。”唐一霆难得表示出友善,四下找了找,在对面的椅子上发现了一个装满星星的瓶子。

“是这个?”他拿起来问。

秦清点头,伸手想接过。唐一霆没有递给她,而是握在自己的手中,对唐一路说:“你的故事很精彩。今天就先聊到这。”

“请你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唐一路不甘心地又问了一句。

“还是我原来的答案。”他说。

这是不多的几次可以和唐一霆并肩而行,秦清扭过头偷看了他一眼,他正若有所思看着别的地方,她胆子大起来,不停地看他。

“这个是叫许愿瓶?”唐一霆出声道。

“是的。”秦清赶紧把头摆正,目不斜视,“那里面的星星叫许愿星,收集够一千个就可以许一个心愿。”

“许了愿就能实现吗?你这么大的人,想法还这么单纯。”唐一霆嗤笑着把瓶子还给她。

“这只是为有个美好的期待,有个盼头,“秦清一扫先前的拘谨,礼貌地反驳,“也许在你看来微不足道,但生活的美好不就是由这些细微的地方构成的吗?”

“那你许的什么愿望?”

“呃,这个、这个不能说。”秦清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问,又变成了在偶像面前嘴笨的孩子。

“好了,”唐一霆轻笑,“快回去吧,没课的时候再来。”

秦清往外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掰开许愿瓶的盖子掏出一把星星塞到唐一霆的手里。

“唐老板,事业很重要,但也要享受生活啊。祝你愿望成真。”

二十出头的女孩子,积极面对人生挑战的同时,心里还保留着一块干净的角落。唐一霆看她小跑着跳上车,轻快的样子和那个叫白可的女人有几分相像。

他的愿望是什么?是有成功的地位,有珍贵的手足之情,不管哪一样都不是许个愿就能轻易实现的。

许愿、发誓,怎么会有人相信这些。那个傻女人,她八成也是信的吧。

对着天空叹了一口气,他甩甩头,把她的脸从脑中挥走。

纸飞机(三)

田里的小麦又快到收割的季节,从她开始留意这些单纯的植物,它们已经由青到黄变换了整整五次。

这五年来,她每天都在为生活奔忙,赶在下一次毒瘾发作前把钱赚够。托白可的福,这几天居然是她最无忧无虑的日子,什么都不必担心,只要骗着这个傻瓜,带着她兜圈子。

她从不认为自己是坏人,在世态炎凉中挣扎生存的人们,没有谁比谁更高贵,没有谁比谁更清白。

隔壁房间的门被推开,披了一件单衣的白可扶着门框静静站着。

贝莉瞥她一眼,不说话。她猜白可还在生她的气,因为她不顾她的阻止就把她带回了内州。

最先开口的是白可,她走到她身边,跟她同坐在走廊的围栏上面,前后不停摆动着双腿说:“我昨天梦见他了。”

“哪个他?”贝莉有气无力地问。她知道那个他是谁,也知道白可肯定是认错了。爱成那样的人也会认错,该说她是太傻还是太渴望。

“唐一路啊,我丈夫,”白可无比甜蜜地说,“我梦到和他……”

她没有说出来的话,贝莉一清二楚。因此她丝毫无法分享她的喜悦。她不清楚的是到底白可哪里得罪了那位唐一路的孪生兄弟,要让他这么整她,还让自己成了帮凶。

白可絮絮说着梦里的见闻,她说她以为唐一路肯定会介意她和别人上床了,可是梦里的他不仅没说一句责备的话,抱她时比任何一次都来得温柔,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有什么好高兴的,只是场梦而已。”贝莉说。

“就是高兴呀。”白可的两条腿都晃了起来。

“切。”贝莉不以为意。

“我说波普小姐,你是不是没经历过恋爱啊。”白可俏皮地问。她大病初愈,心情舒爽,展现出了难得的活泼。

“谁说的,我谈恋爱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贝莉老气横秋地说。

“你很老了吗?阿姨?”白可打趣道。

“我已经二十九岁了。”贝莉连说带比划,曾经让她火大的年纪此时却成了炫耀的资本。

“哦?”白可起疑。看贝莉平时花枝招展的穿着,她以为她只是长相成熟,年龄应该大不到哪里去。

“我给你看我的证件。”

贝莉跑进房间拿出随身带的皮包,掏出几乎占了皮包大半空间的钱夹。

“看。”她从钱夹里抽出驾照递给白可。

对照驾照上的出生日期,白可掐了掐手指,好一会儿说:“真的,你真的二十九岁了。比一路还大三岁。”

“哈哈。”贝莉得意地扇动着敞开的钱夹。

“咦,那张照片上的是你儿子吗?”

白可指着钱夹里一张半身照。没想到这一句话引得贝莉勃然变色。

“什么我儿子,我有那么老吗?我会有这么大的儿子?儿子!”

“诶,你别生气,我胡乱说的。”白可解释道。

贝莉翻了个白眼,不搭理她,直勾勾地盯着钱包上照片,嘴里念念有词:“儿子、儿子……”

白可脸上讪讪,偷偷凑过去仔细看了眼照片上的人。

那是个白皮肤的男孩子,年龄不会超过十六岁,如果这次她没猜错的话。这个年纪的欧洲男孩一般都长得极为清秀,甚至可以用漂亮来形容,显而易见,这个男孩子完全可以归为漂亮那一类。特别是他的眼睛。她也不知道如何形容,和很多欧洲人一样,他的眉骨突出眼睛深邃,深褐色的瞳仁像沉在浅浅的溪流中晒着阳光的石头。但就是有某个地方很独特。

“他有一颗痣!”白可惊讶地按住贝莉晃个不停的肩膀。

“你也注意到了,很迷人吧!”贝莉情绪转得非常快,比她还兴奋地说,“这是世界上最美的一颗痣。”

钱包几乎要被她贴到白可脸上,白可睁大眼睛看着男孩眼角处的黑痣。如果这是一副人物肖像,那这颗痣简直就是点睛之笔。

“这是一颗眼泪痣呢。”白可说。

“什么眼泪痣。”贝莉从未听过这样说法。

“长在下眼睑上的痣的就叫眼泪痣。中国有个古老的传说,上辈子的恋人如果有一方提前死去,另一方的眼泪落在她的眼角下,就会留下一个印记,好让她在这一世能够和缘分未尽的恋人重逢。”

“怎么每个地方的人都有一些古怪的传说,”贝莉半信半疑。

“还有啊,长了这颗痣的人会不停地哭,就算和恋人重逢了也注定要一辈子为了他伤心落泪。”白可同情地说。

“胡说八道,他从来不哭。”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是个温和、沉静,待人彬彬有礼的好孩子。”

“噢……”

白可暗想,一向口无遮拦的贝莉会用这么文雅的词来形容一个人,想必他一定是好到一定程度了,或者他对她有特殊的意义。

“难道他是你小时候的初恋?”她问。

“嗳,我发现你越来越聪明了。”贝莉假笑。她腹诽道:“只除了碰到男人的时候,蠢得像头驴。”

“他不是我的初恋,不过我和他有过一腿。”

“有过一腿?”

“嗯……这个吧,我要不要告诉你呢,要不要呢,要不要呢?”贝莉自言自语,对于那件事她憋在心里五年了,这回被白可勾起来,心里堵得慌。

“有过一腿的意思是指有我和一路那样的关系吗?你们也像我们这么相爱?”

“比你们相爱多了!”贝莉被她这种不服气的性格害了小半辈子,却还没觉悟。她开始飞速回想她和照片中的男孩从相识到分离的所有过程,添油加醋地美化了一番后,告诉白可:“他叫米奇。那是五年前,当时我在一所高中当篮球教练,而他是篮球队最差的学生。”

“学生!”

“对,高中二年级。”

“……”

第一句话就给了白可一个爆炸性的信息,她不得不提高警惕,以免受到更大的惊吓。

“我可是个非常优秀的篮球教练,以铁腕的教学方式闻名。那些叛逆期的高中男生在我手底下大气都不敢出。就是那时候我遇见了那小子。你知道学校里有一小拨人常常因为具备各种强项而备受瞩目,他的强项是学习。而且他长得讨喜,性格又好,所有人都喜欢他。除了我。

“或许是小时候吃了太多苦,我很不待见那些被捧在手心长大的家伙,毫无阅历还总对人生有一大堆看法,多长了一颗痣就认为自己有多么的与众不同。事实上我确实遇到过很多这样的人,所以当我看到他在集训的中途懒洋洋坐在板凳上喝一个长着两根鹭鸶腿的拉拉队员送上的果汁时,我把球扔到了他头上。哈哈哈哈,他当时的表情就像在美女面前被脱掉了裤子。哈,活该,谁让他长了一张虚伪的脸,成天对着别人笑,看了就烦。没想到他从此就缠上我了。我到现在都想不通,他怎么会喜欢一个比他大这么多岁的人。八岁,整整八岁!我……”

“我丈夫比我大七岁。”白可伸着七根手指说。

“那不一样。通常都应该是男人比女人大,而……”

“等等,这么说,那时他才十六岁!”

“你别老打断我。”贝莉瞪眼。她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说:“我爸给我的感觉就是男人通通靠不住,不过我还是喜欢男人,喜欢他们看我时的眼神。可是他的眼神很怪,好像我身上有什么秘密被他发现了。不巧的是他真的发现了我的秘密。他以此来要挟我和他上床。才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心机那么重,让人讨厌。”

“那你答应了?”白可忍不住问。

“答应了。这有什么,上床对我来说和洗手没有区别。如果这样能堵住他的嘴,何乐而不为。”

说到此,贝莉把手伸进鼓鼓囊囊的皮包里挖了一支打火机出来。烟照样是点上,只不过换了更好的牌子。她深吸一口气说:“起初他非常惊讶,估计是没想到我这么干脆。后来禁不住诱惑脱了衣服,光溜溜站在那里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做。没见过像他这么蠢的,我表弟十二岁就不是处男了。既然他不会,那我就主动啰,完事的时候我在想,这到底是谁奸了谁啊。就在那个时侯,他说他爱我。

“那个年纪的男孩子对性充满了好奇,最常干的事就是勾引隔壁街的女孩躲在叔叔的车里鬼混。这种时候说出来的爱,谁会信。不过这不妨碍我们享受性的快乐。我们在男子换衣室,在阳台,在教室,几乎把学校的角落做了个遍。渐渐的,那小子技术越来越好,我完全成了被动。有一次,我们在荒废的储物间幽会,我现在还能想起那里面的一股子霉味。当时,我趴在窗口,让他从后面抱我,因为我想在做的时候能够看着外面的麦田。我没有注意到窗台残损得厉害,裸露着粗糙的水泥,还有尖锐的玻璃渣子。

“那是初夏的季节,麦田像一大块金子,看得我非常兴奋,不停地对他说‘用力用力’,而他的手臂把我和窗台隔开,紧紧环住我,就放在这里……”

抚上自己丰满的□,她感觉他手臂的温度一直都在。

“他并不强壮,还比我矮一点,不是因为我也不会加入篮球队。我以为他要是受了伤肯定会哭得像个小妞儿,可是他没有。他只在血肉模糊的手臂上舔了舔,笑着告诉我那味道不太好。那是我第一次发觉他的眼睛很漂亮,特别是眼角那颗痣。我知道我爱上他了。

“我们的关系就像冲破皮肤的血液,从伤口里流出来,火热、粘稠,但是危险。我一度想和他分手,这个孩子很固执,用了各种方法试图让我回心转意。最终我被他亲手折的一千只纸飞机以及一首诗打败了。他记住了我无意中提到的做飞行员的爸爸,事实上,不管有心的还是无心的,他总会记住我的每一句话。

“快到他十六岁生日的时候,我们本来说好一起庆祝,但他父母已经提前为他准备好一场聚会。我很生气,非常生气,他们一家和乐融融,有一大堆朋友围在他身边,而我什么都没有。一冲动,我去了酒吧。像我这种从来烂泥里爬出来的人身上永远带着腐烂的味道,一旦再回到那个地方,很容易吸引同类。有个男人缠着我要卖我他的毒品被我揍歪了鼻子。没想到他对我怀恨在心,带了一大帮人半路上拦截我。恰好这个时候他从聚会里溜出来。接下来的事就像拍电影,我们紧紧抓着彼此的手在街上疯跑,后面追着十几个提刀携棍的人。我有时候做梦还会梦见当时的一幕,在梦里我们跑啊跑啊,忽然脚下轻了,一股力量推动我们沿着一条无限延伸的抛物线直接跑出了地球。

“然而没跑几条街我们就被抓住了。他被他们打瞎了一只眼睛,就是长着眼泪痣的那一只。那个丧心病狂的杂种把高纯度的可卡因打进了我的血管。之后灾难就开始了。我去了医院才知道他那只眼睛的视神经断了,永远失明。我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说服他父母同意我去医院看他,这小子总是很有办法。在医院,他拉着我的手说,要我永远当他失去的那只眼睛。我很想答应,但是我不能。当我看到他躺在床上,那么虚弱的样子,才真正意识到尽管他一直表现得那么成熟理智,其实不过才十六岁。这么年轻就瞎了一只眼睛,难道我还要让这个可怜的孩子被一个染了毒瘾的技女拖累?

“活了二十几年,我唯一清醒了那么一次。给他折了一千只纸飞机以后,我骗他说纸不够了,要出去买。我一直忘不了临走时他看我的眼神,那颗眼泪痣真的像一滴泪一样挂在他的眼角。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回去那个地方。再也没有见过他。”

四周又开始断断续续地起风,把打火机的火苗吹得一阵战栗。贝莉放下未点燃的烟说:“好了,故事结束。”她不停拨着被风吹乱的头发想把它们抚顺,但徒劳无力。风势越来越大。

“……”白可想说点什么,动了动嘴没说出来。

“跟你们的比起来如何?”贝莉用满不在乎的口吻说。

“很像,但是说不出来哪里像。”

“切,我们更感人。至少你丈夫还安然无恙,我的米奇可是瞎了一只眼睛。”

“你怎么知道我丈夫安然无恙?”

“呃……猜的。难道你不希望吗?我肚子饿了,去吃饭。”

贝莉利索地站起来,跑进房间换衣服,出门时对着镜子理顺头发。眼角的一丝皱纹跳进眼中,她凑过去用手指对准那道纹路压了又压,但丝毫不见效果。这两年她真是老的太快了。

“你真是个美人儿。”她称赞自己说,同时对着镜子用力甩了个媚眼,挺起胸出门。

吃饭的时候下起了大雨,餐馆里的几个当地人非常高兴,举杯庆祝雨水带来的丰收。老板免费赠送一人一杯啤酒。贝莉大口大口喝得很开心,这意味着她们又将在此耽搁上半天。

被餐馆的热情感染,白可因为天气而产生的失望情绪有所减缓,她轻啜着马克杯里的啤酒,想起了方才欲说未说的话。

“贝莉,你没有想过去找他吗?”

“找谁?米奇?”贝莉自己说说就忘了,没想到白可还记着。她趁了一股酒劲说:“第三年是最难熬的时候,好多次忍不住想去找他。我甚至把堪萨斯周围的几个州都住遍了。威奇托,安代尔,这两个名字我每天都要念叨上一百遍,但就是没办法跨出去一步。我试着去戒毒,但那太痛苦。再说他现在也有二十几岁了,肯定早就不知道换了几个小女朋友,怎么还会记得我这么个老女人。”

“我相信他肯定没有忘记你。”

“嘿嘿,我也希望他没忘记。我就有一个遗憾,还记得那首《纸飞机》吗,那是他写给我的,我答应他要在教师朗诵比赛上指明献给他。可惜在比赛开始前我就溜了。呵呵,我对他说了那么多谎,他肯定巴不得从来没认识过我。”

“贝莉,去找他吧,他一定在等你。就像我知道一路正在等着我。”

“宝贝儿,相信我,如果他在乎你,早就飞奔过来找你了。”

“我飞奔过去找他也一样!”

白可把杯子按到桌上,响亮的碰撞声让半醉的贝莉一个激灵。不等她开骂,白可把她拉出座位。

几个流里流气的男人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们,不时与身边的同伴窃窃私语。

屋外的雨刚刚停歇,天空尚阴,湿漉漉的风吹在身上有些冷。贝莉搓搓起了鸡皮疙瘩的手臂,看白可像一团小火焰左冲右撞地收拾东西一件一件扔上车。那大多是她买的,唇膏、护手霜、香水、刮刀……她有发泄不完的购物欲望。

懒洋洋地被白可拖进车里。雨也停了,也休息够了,她一时找不出阻挠她的理由。

“我们沿着原路去堪萨斯。”

白可说着,喜笑颜开地看着贝莉,似乎有什么好事等在前方。

纸飞机(四)

他带着她的味道回到这片美丽的音乐之都。纹着刺青身穿五十年代衣服的年轻人在街边高唱猫王的歌曲,他经过时把几张纸币一一投进地上各式各样的帽子里。

很难得有这么闲暇的时光,更难得的是在这闲暇的时光里能有这么愉快的心情。他信着步子,走进街口的房子。那房子非常好认,外型与别家的没有太大区别,但不管前庭还是后院都种满了矢车菊,还有一些别的长青树木。路过的人总要多看几眼。

他在路人羡慕又好奇的目光中踏上客厅前的石子小路。

一直等在客厅的黎祥见唐一霆笑容满面地回来,微微一愣,他很久没见过他这么舒畅的笑了。

没等他开口,唐一霆问:“他在哪儿?”

“在他的房间。”

“好的。”

唐一霆正要往楼上走,黎祥叫住他说:“沈重九先生已经到了,在客房休息。”

“哦,这么早。先让他休息吧。”

他说着,消失在楼梯转角。

满室阳光的房间里,唐一路正倚靠在窗口看书。他穿着黑色的睡袍,在白色的背景下是一种极为凝重的存在。再加上他手里捧着的是一本佛经。

唐一霆敲了敲房门,笑着问:“你脖子上戴着十字架,却在看佛经?”

唐一路合上书,平然道:“了解不同的信仰,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你需要的不就是那个女人吗?”

唐一霆拉下竖着的衬衫领子,走到唐一路身边,歪过脖子说:“看,这是她留下的。”

他的脖子上有一些粉红色的痕迹,一半暴露在阳光下,一半隐藏里阴影里。

被卡住的脖子难以透过气,唐一霆笑着,艰难地说:“你,终于被……激怒了。”

“你为什么要去引诱她!”唐一路愤怒地喊道。

“正相反,是她,引诱我。”

“不可能!我说过不要去伤害她,不要去伤害她!”唐一路恨不得把唐一霆的头砸进墙壁里。他努力克制住的火爆脾气终于因为唐一霆一再利用白可而爆发。

“你把她说得那么好,故事又那么动人,我当然要亲自感受一下。再说,你以为她是个贞洁烈女吗?”唐一霆极尽所能地破坏白可在唐一路心中的形象。不可否认,昨天的体验非常愉快,渴望已久的柔嫩身体让他沉迷。

“我从不在乎她是不是,况且她的心灵比任何人都干净。”唐一路加重了手中的力量,鼻翼不住地扇动。忽然,他放开了手,退后一步看着不断咳嗽的唐一霆问:“她是不是生病了?”

从唐一霆瞬间惊讶的眼神中,他知道了答案。

“你怎么知道?”唐一霆问。

“你身上有她的味道,她生病时的味道,”唐一路笑得温柔,“她一定是太想我,神志不清,就把你当成了我。”

还在隐隐泛着咳嗽的唐一霆此时无话可说,他把领子拉正,一低头一抬头的瞬间,重新换上了不羁的笑容说:“她是生病了那又如何。她还是没能把我们区分开来,她没有资格成为你的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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