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你常到这里来吗?”
少年正在瞧着墙上的照片,并向它们更靠近些。
“除了在这里拍的,另外些照片是在哪儿拍的?”
“达豪,”塔拉斯说,“那是巴伐利亚的个地方。你叫什么名字?”
沉默。这时那少年已绕到塔拉斯背后,继续仔细观看墙上的照片。塔拉斯蓦地意识到,对方是有意这样做的,他不肯坐在我的对面,现在又想逼着我转过身去,以此向我表示:他要掌握这次谈话的主动权。
“那好吧。”塔拉斯温和地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克立姆罗德。雷伯·米歇尔·克立姆罗德。”
“出生在奥地利?”
“在维也纳。”
“出生年月?”
“九二八年九月十八日”
“据我所知,克立姆罗德不是犹太姓。”
“我母亲姓伊茨柯维奇。”
“这么说,你只是半个犹太人,”塔拉斯面说面已经记下前面两个名字。雷伯是洗礼名,米歇尔是犹太人常用的名字,尤其在波兰。
沉默。少年又开始沿着墙壁徘徊,时而走到塔拉斯背后,时而环绕着塔拉斯兜过来,在他的左边重新出现。他走得很慢,在每张照片前面都要逗留会儿。
塔拉斯微微转过头去,看见少年的双腿在发抖,顿时有种强烈的同情之感掠过他的心头。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几乎连站都站不住!他从背后观察克立姆罗德,见他光脚穿着双没有带子的皮靴,这双靴子他穿可能太小。同样,他的裤子和衬衫也都短得可怜,在他那电线杆子似的身上直晃荡。他的身体有好多次疼得歪歪扭扭,但纯粹是靠了意志的力量,依然保持着原有的高度,—厘米也没有缩减。塔拉斯还注意到他的双手修长优美,但烟头烫的老疤犹在,又添了生石灰灼伤的新痕。这双手没有握拳,垂在体侧,塔拉斯凭经验知道这种虚假的冷漠恰恰体现了般成|人也难以企及的自我控制能力,包括塔拉斯本人在内。
这刹那问,塔拉斯心里更明白了,究竟是什么力量使塞梯尼亚兹如此震惊。原来,雷伯·米歇尔·克立姆罗德具有种不同寻常难以名状的气质。
塔拉斯继续提问。
“你是什么时候和怎样来到毛特豪森集中营的?”
“我是今年二月份到这儿的,具体日期我说不准。大概二月初吧。”他话说得很慢,音调极为深沉。
“是押解来的吧?”
“不是押解来的。”
“那么谁和你起呢?”
“和我起被埋的那些男孩子。”
“总得有人把你们带到这儿。”
“党卫军的军官。”
“共有多少军官?”
“十个左右。”
“他们归谁指挥?”
“名中校。”
“他叫什么名字?”
这时候,克立姆罗德站在屋子的左角。他的面前是布莱克斯托克拍摄的张放大的照片。画而上是座焚尸炉,敞开的炉门,烧焦的尸体在闪光灯下显得分外惨白。
“我不知道任何人的名字。”克立姆罗德镇定地说。
他举起只手,细长的手指触到了光滑的相纸,仿佛在抚摩那张照片。然后,他摆动躯体转过身来,靠在墙上。他凝视着无所有的空间,脸上毫无表情。他那重新开始长出来的头发是深棕色的。
“你有什么权利向我提这些问题?就因为你是美国人,因为你们打赢了这场战争?”
“我的天哪!”塔拉斯心想。他象挨了闷棍似的,生平只有这回语塞。
“我并不觉得自己被美利坚合众国打败了。事实上,并没有被任何人打败的感觉”
雷伯的目光落在架玻璃柜上,柜子里堆着好些卷宗,塔拉斯在卷宗旁放了些书籍,雷伯正在瞧这些书
“二月初,我们到达此地,”克立姆罗德说,“我们是从布痕瓦尔德来的。到布痕瓦尔德以前,我们共有二十三个人,但是有五个男孩在那边给烧了,还有两个死在从布痕瓦尔德到毛特豪森的路上。那些把我们当女人使的军官在卡车里杀死了那两个孩子,是我把他们埋葬的。他们走不动了,老是哭,他们的牙都掉光了,就显得不那么好看。这两个孩子个才九岁,另个稍微大点,大概十岁。军官们坐辆轿车,我们坐的是辆卡车,可是他们常常迫使我们下车步行,有时候用绳子套住我们的脖子,逼着我们跑步。他们就用这个办法消耗我们的体力,使我们逃不了,甚至不想逃。”
雷伯用双手抵着墙壁把身体从那儿撑开。他几乎像处于被催眠状态那样目不转睛地瞧着柜里的书,但与此同时他并没有停止说话,塔拉斯觉得雷伯就象个小学生面望着窗外的只鸟,面背诵课文。
“我们到达布痕瓦尔德的时候,刚过了圣诞节。在这以前的段时间,我们在克姆尼茨。到克姆尼茨之前,我们在格罗斯罗森集中营。到格罗斯罗森以前,我们在普拉绍夫集中营,那是在波兰境内,靠近克拉科夫,当时是夏天。”
现在,雷伯完全离开了墙壁,开始慢慢地朝玻璃柜那边走过去。
“不过我们在普拉绍夫只呆了三个月。有几个男孩在那儿死去了,主要原因是饥俄。共死了六个人。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到达普拉绍夫以前,我们在森林里步行了好长段时间不,我们先到普热梅希尔但在这以前和以后,我们走了好长时间。我们是从雅诺夫斯卡集中营出发的。我曾经到过雅诺夫斯卡两次。次是在去年五月,还有次更早,是在九四年,那时我只有十二岁半。”
雷伯叙述经历的方式很特别。他让自己的记忆从现在向过去倒退,就象电影放映机倒片似的。他朝前走了三步,站到柜子的紧跟前,和柜子里的书只隔着层玻璃。
“这些书是你的吗?”
“是的。”塔拉斯说。
“第二次去雅诺夫斯卡以前,我在贝乌泽茨。我的母亲汉娜·伊茨柯维奇和我妹妹米娜九四二年七月十七日死在贝乌泽茨。我亲眼看见她们被活活地烧死。请问,我可以打开柜子摸下这些书吗?”
“可以,”塔拉斯说时委实发了呆。
“我妹妹米挪当时才九岁,我绝对相信他们把她扔进焚尸炉时她还活着。我姐姐卡塔丽娜比我大两岁,她死在节火车车厢里,本来我也被指定上那节车厢。她爬进间只能容纳三十六个人的车厢,纳粹们却硬塞了百二十到百四十个人进去,最后塞进去的几个就躺在别人的头顶上。纳粹在地上撤了生石灰。我姐姐卡塔丽娜是最先批进去的。到最后连个小孩也塞不进去的时候,纳粹关上了车门,把车厢拉到侧线上,在太阳底下烤,搁就是七天。”
他读出了书上作者的名字:“沃尔特·惠特曼。他是英国人还是美国人?”
“美国人,”塔拉斯问答。
“他是诗人吗?”
“和魏尔伦样,”塔拉斯回答
那双灰色的眼睛瞥了下塔拉斯的脸,视线又回到《草叶集》上。塔拉斯提了个问题,雷伯迟迟没有回答,塔拉斯以为还得再问遍。但是雷伯摇了摇头。
“我还没有掌握英语,只认得几个单词。不过我打算学英语,还有西班牙语。也许还要学其他语言,比如说俄语。”
培拉斯垂下眼帘,然后重又举目。他感到茫然失措。自从雷伯·克立姆罗德进屋以后,塔拉斯坐在办公桌旁,除了信笔随便记下些什么外,没有任何举动。他突然对雷伯说:“你可以把这本书借去。”
“我得花段时间才能读完。”
“你需要多久就放在你那儿多久。”
“多谢,”克立姆罗德面说面又看了看这个美国军官,然后继续叙述。“到贝乌泽茨以前,从九四年八月十日起,我们在雅诺夫斯卡。到雅诺夫斯卡以前,我们在利沃夫我母亲汉娜·伊茨柯维奇的父母家里。我们是九四年七月五日星期六到利沃夫的。我母亲想去看我的外公外婆,她在维也纳领到了我们四个人的护照。我们是七月三日星期四离开维也纳的,因为当时利沃夫已经不是被俄国人而是被德园人占领了。我母亲十分相信护照。但是她想错了。”
雷伯开始翻动《草叶集》的书页,但他的动作是无意识的。他俯下身去,以便看清别的书名。
“蒙田注:蒙田1533—1592文艺复兴时期法兰西思想家和散文作家,主要作品有《散文集》。这个作家我知道。”
“你也可以借去,”塔拉斯在种感情的驱使下这样说。
这二十本书他直带在身边,聊以暂时忘却战争的恐怖,如果要他从中只挑本的话,那准是蒙田的这本。
“至于我,”克立姆罗德说,“侥幸活了下来。”
塔拉斯重新读了遍手头的笔记,借以恢复泰然自若的神态。他按照时间顺序把雷伯提到的集中营的名单念了遍:
“雅诺夫斯卡,贝乌泽茨,又是雅诺夫斯卡,普拉绍夫,格罗斯罗森,布痕瓦尔德,毛特豪森”他问道:“你真的到过所有这些地方吗?”
雷伯淡漠地点了点头。他关上了柜子的玻璃门,双手紧紧地把塔拉斯借给他的两本书抱在胸前。
“你是什么时候成为那群男孩中的员的?”
克立姆罗德离开玻璃柜,朝门口的方向走了两步。
“九四三年十月二日,党卫军中校在贝乌泽茨把我们集中了起来。”
“就是那个你不知道名字的中校?”
“就是他。”克立姆罗德面说面朝门口又走了步。
“他当然在撒谎,”塔拉斯心想,同时越来越感到心神不安。“假定他说的其余切都是真的,”塔拉斯相信是这样,“那就无法想象,这个具有如此惊人的记忆力的少年,居然把从九四三年十月到九四五年五月与他起生活了二十个月的那个人的名字给忘了。他在撒谎,他也明白我知道他在撒谎,但他不在乎。他并不企图为自己辩解,也不想解释他是怎样活下来的。而且,他好象没有任何羞耻或憎恨的感觉。也许他精神上受了刺激,尚未恢复”
最后的那种解释在塔拉斯看来最缺乏说服力。他自己也不相信。说实在的和雷伯·米歇尔·克立姆罗德的这次初会,时间顶多不过二十分钟,塔拉斯却感到,这个骨瘦如柴连站都站不稳的少年具有种能控制任何局面的了不起的本领。君临切——塔捡斯想到的就是这么个词儿。雷伯那双灰白色的深邃的眼睛后面蕴藏着旺盛的智力,塔拉斯十分具体地感觉到它的压倒切的份量。
那少年又朝门口走了步。门框衬着他的侧影,构成种残酷的美。他已经准备离去。这时,塔拉斯又提了最后几个问题,主要是想延长这次会见。
“他就是那个用鞭子抽你用烟头烫你的人?”
“你这是明知故问。”
“就是那个和你在起生活了二十个月的军官?”
沉默。雷伯又朝门口走了步。
“你刚才对我说,那个党卫军中校在贝乌泽茨把你们集中在起,时间是”
“九四三年十月二日。”
“那里共有多少孩子?”
“百四十三个。”
“用什么理由把你们集中在起?”
雷伯微微地摇摇头,表示他不知道。这回他没有撒谎。塔拉斯对这点如此有把握,这使他自己也感到惊奇,匆匆地又问了几个问题。
“你们是怎样离开贝乌泽茨的?”
“坐卡车。”
“去雅诺夫斯卡?”
“只有三十个人去雅诺夫斯卡。”
“那么另外百十二个人呢?”
“他们去马伊达内克了。”
塔拉斯没听说过这个地名。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在波兰境内的又个杀人集中营,可与贝乌泽茨索比波尔特雷布林卡奥斯威辛和海乌姆诺并列。
“是那个中校选择了三十个男孩吗?三十个全是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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