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吗?」
「……阿德里安。」
知道刻意隐瞒只会引来瑟雷尔无谓的猜疑,尽管心底苦涩愈甚,披着幼童壳子的长者却仍是粉唇微张,低低道出了那个贯穿了他两辈子的名。
听得那无比熟悉、却已在那件事后成了自身忌讳的名,瑟雷尔几乎是瞬间变了颜色,原已收敛的威压陡然释放、环抱着孩童的臂膀亦随之收紧,交揉着憾恨、自责、痛悔的情绪于胸口翻腾涌动,不仅呼吸蓦地转为粗重,便连眸间都带上了几分血丝──只是他已痛了太久太久,痛到即使心头血流如注,面上仍能冷凝如常。所以这样的失控也仅在转瞬之间,不过片刻功夫,他便已强迫自己压抑下了外露的情绪表现,随即在察觉怀里孩童因疼痛而苍白了的小脸后半是懊恼半是不舍地放了个恢复术与探测术,同时有些歉然地道:
「抱歉,弄疼你了……因为你的名字跟叔叔一个很重要的长辈一样,叔叔一时情绪失控,这才……你有一个很好的名字,一定要好好珍惜它,知道吗?」
阿德里安隐下心底泛起的自嘲与交杂无声地点了点头,一时也说不清听到那「重要」二字时,心里究竟是讽刺来得多、又或是欣慰来得多。
只是这样纠结的情绪,自是没可能让身旁的徒弟察觉出半点端倪的──事实上,因为随手放出的探测术反馈回来的意外结果,后者现在也没有馀力去注意那些。怀中与师父同名的孩童糟糕的身体状况让已对他有几分好感的瑟雷尔再次蹙紧了眉头,却因一时半刻想不出什么解决办法而仅是隔空画了道守护符文,随后叹息着怜惜地摸了摸孩童后脑。
「阿……阿德里安,答应叔叔,今晚见面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好吗?」
「嗯……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对,是秘密……如果你不讨厌叔叔,以后每年的这个时候,你都可以到这里来见我。不论你是想找人说说话,或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叔叔会尽可能帮你解决……」
说着,他微微一顿,黑眸中几分挣扎涌现,却终还是在某种莫名预感的驱使下双唇浅张,低声道:
「记住,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吾名瑟雷尔,瑟雷尔?克兰西,裴督之主,空间半神阿德里安?克兰西唯一的传人。」
言罢,又自抬眼看了看这间令他刻骨铭心的屋宇后,瑟雷尔已然松开了怀抱着孩童幼小身躯的臂膀蓦然后撤,后方一道漆黑的空间裂隙随之开启;下一刻,伴随着一声沉沉的「再会」脱口,他已然一脚踏进了空间裂隙之中,就此离开了这个对他来说太过痛苦却也同样无法忘怀割舍的地方。
只留下了……因对方所言而心绪万般交杂,却不能也无人可倾诉的金发「孩童」。
望着一点一点消失在虚空中的空间裂隙,忆起上一回同样在这个地方、这个时间的生离死别,阿德里安眼眶微湿,却终究还是逼自己忍了下,而在眷恋地轻嗅了嗅衣上残留的冰冷气息后暂别过去回头迈足,循着来路悄声回到了自己位在本馆的房间。
──偌大的寝间里、宽敞的四柱大床上,鸠占鹊巢的金发少年依旧睡得安稳,臂弯间也依旧留着小小的空缺,彷佛正等待着心爱弟弟的回归一般……瞧着如此,尽管周身仍充满了瑟雷尔冰冷却醉人的气息,阿德里安却还是忍不住勾了勾唇角,褪下斗篷收起后小心翼翼地爬回了床上,将自己娇小的身躯重新「塞」回了哥哥的臂弯之中。
夜,深深。
法兰联合王国东南 失落之城裴督
罪恶之城、迷失之所、神明离弃之地、悖逆者的天堂。
尽管拥有许许多多不同的别称,但自从距今约三百年前、已成为传奇强者的弑师者瑟雷尔?克兰西以血腥手段收服了城中所有势力在此驻足后,这座城市对外就只馀下了一个名字──失落之城,裴督。
在大陆上绝大多数的人眼里,裴督就如同「瑟雷尔?克兰西」一样,是一个不能提及的禁忌,一个万恶聚集、藏污纳垢的地方──不论是穷凶恶极的罪犯、又或给生活逼到穷途末路的人,只要取得裴督之主的认可,就可以在此定居,得到这位传奇强者的庇护。
也因此,即便「裴督」一词在古努泰尔大陆语中代表着迷失,但对许多游走在灰色地带甚至是在黑暗中苦苦挣扎的人而言,这个词却代表着绝境中的最后一线希望。
──只有得以进入裴督核心的人才知道:这座城市存在的意义并非人们所以为的希望,而是打着收容、庇护名义的审判。
这点,从那座位于裴督主城中心、由白晶岩所构成的高塔之名便可窥见一斑。
高塔名为「裁决」,外形如利剑般高耸着直指天际,乃是整个裴督的权力中枢所在。下层是执政官们日常办公之所,中层毗邻着空中广场的裁决大殿则是裴督之主听取前者汇报并下达政令的地方。一般人常常将这座收容了无数罪犯的城市与「无序」、「混乱」、「危险」等词相联结;可事实上,如果将大陆上的几个都市进行评比,裴督的治安就算不是第一,也必然位在三甲之列。
事实上,只要能牢牢遵守裴督的十二条戒律,在这个城市生活甚至可以说是十分自在舒适的。
因为传奇高手的震慑力,也因为能够在这里居住的人,多半已经历过彻底的绝望──当然,同样功不可没的,还有五大执政官的出色的管理手段。
其中,又以负责入城资格审核的科立耶?库勒最为人所知。
这位擅长审讯与情报分析的执政官出身梵顿,本来是梵顿情报机构驻塞姆尔帝国的统筹官,却因政治斗争而遭泄漏身分,更因所处地位而沦入了同时被祖国与敌国追杀的困境。若不是前任执政官因找寻继任者而主动伸出了援手,只怕科立耶甚至没能逃出塞姆尔帝国,一条命就要交代在那里了。
而事实也证明了那次救援绝对值回票价。
「吾主,除上述名单外,尚有两名弑师者请求庇护。」
向晚时分,结束了日常的公务,科立耶一如既往地来到了裁决大殿,向先前闭关了好一阵子的裴督之主报告了近期的庇护名单与无权决断的庇护申请:
「安雷?默多,法兰剑圣鲁希尔三弟子,因不满导师将女儿嫁给大弟子维特而在婚宴当夜出手弑师;兰德?特拉法,杀手,在一次任务中偶然得知其师便是当年灭其满门的凶手,于对峙中错手刺死导师。」
「……安雷?默多留下;兰德?特拉法驱逐。」
「是。」
没有质疑主人对两名弑师者的决断,科立耶垂首记下了裴督之主的判决,随即横臂胸前一个躬身,就此离开了宽敞大气、却也因而稍嫌空荡的裁决大殿。
听着皮靴踏在纹石地板上的扣扣声渐行渐远,大殿上、形同王座的城主宝座内,瑟雷尔撑着扶手单臂支住下颚,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披散,俊美无俦的面庞带着几分石雕般的冰冷,唯有一双正浏览着公文的墨眸中闪烁着几许难测的光华。
──他已经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做出这样的判决了。
许多年前──尤其是他才刚确立裴督的秩序、订下种种法度的那一段时间──这样的判决曾不只一次惹来手下执政官们的质疑和争论。只是随着时间流逝、当昔日志同道合的同伴一个个老去亡故,他的地位渐渐变得高不可攀,那些质疑与争论便也逐渐远去,只馀下了一言而决的绝对,与高处不胜寒的孤寂。
他无意将这张椅子当成王座;但或许是那些背叛留下的阴影、又或许是命运与他手中罪恶所导致的必然,不知何时起,即使他从不曾称孤道寡,这世间也再没有能真正走入他心里的人了。
即便作为公认的裴督之主,可在瑟雷尔心里,这个他一手打造的城市与其说是家,还不如说是一个昭显他意志与理念的工具。
就好像刚才那个在许多人眼里必然难以理解的决定──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大陆历纪年以来最出名的弑师者最痛恨的,却也正是那些犯下与他相同罪行的人。
所以他收留了一般人眼里罪无可恕的安雷?默多,为了诱使更多飞蛾扑火,为了让那些根本不配活在世间的渣滓主动来到裴督、获得他们应得的惩罚……至于兰德?特拉法之流,他没有资格、也不打算干涉的,就看命运会将对方带往什么样的方向吧。
这,才是裴督作为「最后一线活路」的真相──一朵芬芳却对某些人而言绝对致命的食人花;一张看似安全、却是为了捕食而存在的大网。
尽管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不论再怎么弥补,都无法赎尽他所犯下的罪孽。
回想起那四百馀年来未敢或忘的一幕,墨眸中一抹痛意闪过,身形亦因而有了片刻的僵滞……直到小片刻后,那股熟悉的揪心与痛悔稍缓,他才从公文底部抽出了一份封皮没有任何印记的文件,若有所思地翻看了起来。
──那是一份情报。
一份来自梵顿的、关于阿德里安?法瑞恩的情报。
『阿德里安?法瑞恩,安卢伯爵,梵顿之壁阿尔法德?法瑞恩公爵与艾琳?柯林斯女侯爵之子,法瑞恩公爵的第一顺位继承人,生于大陆历10273年9月13日,母亲早亡,且因天生体弱、资质极差而不受其父喜爱。传言法瑞恩公爵有意改立资质不凡的庶子雷昂为继承人,只是因遭到柯林斯家的阻挠而暂时搁置……目前雷昂?法瑞恩已被召回帝都法瑞恩公爵府,会否发展出嫡庶之争,仍需进一步观察。』
毕竟只是一个刚满四岁的孩子,关于阿德里安?法瑞恩的资料只有这寥寥数语,馀下的几页则是对于梵顿之壁法瑞恩公爵的介绍,以及法瑞恩家在梵顿政坛的现况……瑟雷尔虽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却还是将后面的内容大略翻了翻,确认没什么特别值得关注的事情后才把目光重新放回了第一页那短短的几行字上。
──只单看这些描述,又有谁能想像得到这个出生便背负了种种限制的公爵嫡子,会是那么样一个精致可爱、气质纯净,且眉眼间看不出分毫怯懦的男孩?
若不是因那天的偶遇让他对这个与师父有着相同名字的孩童上了心,那个占据了他府邸的法瑞恩家甚至入不了他的眼──这个新兴家族所倚仗的无非是一位如今已逼近「年限」的剑圣,甚至连察觉空间异动的能力都没有,也就不能怪他每逢师父忌日便如入无人之境地前往悼念了──自然也激不起他探究的兴致。
直到他在睽违四年的造访中遇见了那个孩子。
那个……于师父四百年忌辰当日出生于昔日的克兰西公爵府,且和师父有着相同名字的孩子。
得知这种种巧合时,瑟雷尔不是没起过这会否是师父转世的荒唐念头。只是努泰尔大陆上并无转世轮回之说,他在这几百年间的种种尝试也早就证明了师父的灵魂已不在这个世间,自然很快就放下了这种自欺欺人的想法。
可他心底对那个孩子──对阿德里安的关注与好奇,却没有因此而削减分毫。
因为那彷若命运指引般的种种巧合,也因为那双让他留下了极深印象的眼。
──那双……映满了自己身影,毫无杂质地流漏着关切的眼。
瑟雷尔已不记得上一回被人那样单纯的注视着、关切着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即使清楚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也清楚自己早已没有了幸福的资格,可接触到那样的纯净、那样温暖之时,却仍不可免地渴望着亲近,渴望着拥有。
回想起来,他这一生,似乎一直都在同样的事情上打转。
四岁那年,他第一次喊出「师父」、第一次获得了他渴望多年的亲情,却在享受了十多年无条件的呵护宠溺后、仅仅因一个眼神便起了疑心隔阂,更因自以为是的疏远而让敌人有了趁隙而入的机会……
可即便被他的言语伤透了心、即便付出了性命作为代价,师父临死前唯一在乎的,仍然是他的安危。
如果不是师父事先将他送走、更将法师塔的所有权转移给了他,他绝对没有可能安然无恙地活到今日──回想起他曾经有过的猜疑和防备,每每思及这点,瑟雷尔便越发感到痛不欲生。
──真正肮脏的,是谁?
除了眼神、除了内心的煎熬,竭力隐藏情思的师父甚至没有过任何一丝超越师徒分际的举动,但他却那样的愚蠢而可悲,自以为是的猜忌揣测对方,最终失去了一切,更让师父连死后都不能保有原先清白的名声……他痛恨自己的愚蠢、痛恨自己的无计可施,痛恨自己只能透过惩罚其他人来试图弥补,却直到今日都没有能够真正替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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