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涌。
这位叫素的女人原是湖畈农民乔的妻子。本是农忙时种田,农闲时捕蛇狩猎。
丈夫乔是一副好身板,老实憨直,种田吃饭,捕蛇赚钱。但是钺王姒环在宫内妾女越养越多,红墙内鬓髻如云;在境外战事频频,国土不是越打越多,而是越打越少,因此老百姓成了替罪羊。乔的父亲在王兵逼租时,一时火起,一刀劈了一个,自己人也被王兵乱刀砍成肉泥,乔就在一脸眼泪挂面的情况下拖着妻子和七岁的儿子逃进白阳山。
素记得进山的那天是一个阴黑的雨天,潮湿的雨水中响着鸩鸟邦邦的叫声,这是素第一次看到眼如炭火的鸩鸟,她当时身体瑟缩成一只陈年的老枣。乔说:“别怕,鸩鸟不伤人,只是人伤鸩鸟,而且还用它的毒伤人。人比鸩鸟要毒。”
他们就这样在阴沉的雨天开始了白阳山中的隐逸生活。山里的生活是日夜与野兽为伍,危险和凄苦是不用说的,唯一好的就是不用向官役交税赋。然而这里毕竟不是一般的深山,这里有鸩,又有鸩喜欢吃的蝮蛇。乔就是在被子蝮蛇咬伤后,眼睛昏花,误食了毒栗子,喝了有鸩毒的露水,死在那条弯曲的山路上。幸亏儿子已经长大,否则素也不知自己能否在深山里再待下去。
灶火把素的记忆照得通亮,除了儿子她已经两年没看见过成熟男人的身体。
所以刚才看见太医允用水冲洗身子时,目光就呆直了,她的心一直怦怦跳个不停,她不知怎么的,心里想着一定要让这个男人在屋里多呆一会儿。当太医允要继续上山时,她有点恳求地让他留下来吃一点热饭再走,素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太医允在得知素是一个女子后心里也是怦然而动,他想起了测字先生的预言,莫不是应验了“下遇鸟为凤”。
素已经把一碗热腾腾的米饭捧到太医允的面前,一碟蕨菜绿油油地泛着光点,一碗山鸡肉冒着香味把太医允的食欲一下子勾了出来。
“你不怕我是坏人吗?”太医允看了一眼素小心地问。
“是坏人进到这山里也不会变坏了。”素说。
太医允捧起饭碗就大口地吃起来,他觉得在王宫里没有一餐饭是吃得这样香的,这是他一生中最可口的一餐饭。
素目不转睛地看着太医允看他像贪嘴的小孩,做着野猪拱食的动作吃自己做的饭,心情就晴朗起来。
“你别这样看我好吗?”太医允擦了一下嘴巴说。
“你不来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素的心底油然生出一些少女般的羞涩来。
太医允的脸簌簌地火辣起来,他想到宫廷里这么多女人没有一个是比素好看的。太医允不敢把这样的想法写在脸上他整理了一番捕鸩工具,然后走到竹管井边,将排竹筒装满。他的眼里是那片茂密的毒栗子林,有几缕青青的光聚集成疏疏的几道从黑黝黝的树叶丛里挤下来投在地上。太医允在迈腿离开这二间茅屋时突然有了一种对它的留恋,他的心底升腾起一股热乎乎的气流。他回眸看了一眼那二间茅屋,他看见素站在屋前凝望着他,她的嘴角挂着酒一样醇真的微笑。太医允感到内心的热流在膨胀。
素在太医允消失在独立子林里之时,心底涌起一股很久没有过的楚酸,她觉得 自己的体内蓦地出现了一个深邃无底的空洞,望着远远变成黑点的太医允,她想起了丈夫乔她多次在这条弯曲如鸡肠的山路上目送乔化为一个黑点。终于在那一天,这个小黑点再也不出现在她的眸子里,素忍不住眼泪像雨一样倾泻下来,她想应该让太医允在茅房里留下来,让他在茅房里美美地睡一觉,让男人的气息在屋里弥漫成一片浓雾。素哭得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太医允走进毒栗子林的时候,天已经渐渐地黑下来了。他听到四周的树叶沙沙的响起来,有点恐怖的色彩,他捋捋脸上有点潮湿,是下雨了,他把笠帽端到头顶。下雨天是鸩出来的时候,他恐惧中又有了几分高兴,踩着树林里的落叶,他闻到每脚都踩出一股腐臭气来,这种经过发酵的腐臭味有点甜甘甘的味道,他想这大概是鸩喜欢的气息。想到鸩他就把衣领、袖口和绑腿紧了紧,免得不小心碰到鸩落下的羽毛和粪便,他在暗中看见一条白灰灰泛着死光的小路,他满心喜欢起来,这是鸩经常出没的地方,鸩是一种很怪的大鸟,它平时不伤人,飞行的道路也总是直来直去。太医允就在远离那条白路的地方站下来,他看了看四周,这是个休憩的好地方,可以看到鸩的出没,又可以避免受到鸩的毒害,他放下乾坤袋,把它挂在毒栗子树上,他把捕鸩的那个弹力很足的弶掏出来,拿在手上扳了扳,然后又拿出一团出发时就做好的用蛇粉拌和的诱饵,他把香喷喷的诱饵放到铁弶的钩子上。这时他听见天空中响起邦邦的鸩鸟叫声,鸩鸟的翅膀在毒栗子林里发出阵阵的拍打声,两只墨黑如炭的鸩鸟从那条白路的上空划过,太医允的手不自觉地颤动了两下。
雨在邦邦的叫声中哗哗地大起来,太医允头上的笠帽已经无法完全挡住如大脚盆里倒出来的雨水,他看到那只叫阴谐的雌鸟和称为运日的雄鸟在白路上盘旋,这一回太医允又真切地看到了鸩鸟的面貌,鸩居然是如此雄健的一种大鸟,孔雀一样柔美,老鹰一样矫健,它们脖子上的那圈黑毛闪着火苗一样的蓝光,三只脚趾的爪子如钢制的钳子一样泛着森森的力度。太医允看着那两只大鸟沿着白路,往毒栗子林的更深处滑翔而去。
太医允把那只铁弶放在白路的一侧,他的心情轻松了一些。
他开始静下心来,走进一种闲适的等待。但是雨还在下,他的闲适自然就受了潮。他再次打开乾坤袋,从袋里拉出一张用麻绳编织的吊床,他四处寻觅,发现一棵枝叶很茂盛的毒栗子树,太医允把吊床斜挂在树干上,折成太师椅的样子,他坐上去荡了荡,树叶上的雨水 就刷地洒下来,太医允缩了一下脖子,他感到有点累。他不知不觉睡着了,他看见那两间屋顶已经泛白的茅屋帆船一样向自己驶来,站在门口的竟然是阿苹,阿苹的眼里是两汪泪,她想说什么,却张口没说出什么来,她像一条美丽而忧郁的鱼。太医允在思绪里悟到这是梦,但是他希望这梦长些再长些。梦还在延伸,太医允看清那条美丽而忧郁的鱼不是阿苹,而是独居白阳山深山的素,素的眼里不是泪而是淡淡的血,素像一座雕像一动不动地倚在门框边,泪血从脸颊上淌下来滴到地上慢慢地渗开来,太医允看见素在一脸泪水中绽出一种荷花一样的笑来他在心里惊呼:这是梦,这是梦,请不要让我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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