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做又”
一只纤纤素手没好气地掀开了窗帘,随即露出的就是一张熟悉的俏脸。只是此时她那脸上满是气鼓鼓的表情,瞪着徐勋的眼睛里更满是气恼的怒火。
“要不是大小姐让我到这儿来看看你今天怎样,我才不会跑这一趟好心没好报”
“你还是这一点就爆的急脾气,我才说了一句话,你就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不等小丫头再次暴走,徐勋便莞尔一笑道,“放心,我今天这一关已经安然过了,从今往后,我和徐氏一族就再没有什么关联。”
“什么放心,谁担心你了”小丫头没好气地轻哼一声,脸上的那种如释重负却难以掩饰。见徐勋瞅着自己直笑,她立时放手摔下了窗帘,没好气地背转身子靠在车厢壁上,“过关了就好等等,什么叫做和徐氏一族再没有关联”
眼见刚刚倏然落下的窗帘一下子又被人一把掀起,面前赫然是一张惊诧的脸,徐勋忍不住莞尔。奈何他已经瞥见那边等着的陈禄皱起了眉头,因而只得长话短说道:“详细情形等我以后有空再对你说。既然你是偷跑出来的,就别耽误太久,早点回去免得到时候被人发现了圆不回谎,那时候喊打喊罚,你叫苦都来不及。”
扒着窗口的沈悦看着徐勋一笑转身,忍不住反唇相讥道:“就知道信口开河,我是正正经经和干娘一块出来的”
“哪家会有这样的规矩,丫头每次出来都要女扮男装”
第五十九章 豪赌下
听得徐勋头也不回撂下的这句话,沈悦不禁一愣,竟是忘记摔下窗帘,只顾着低头端详着身上这交领右衽的男式青布衫子,那黑布面子的千层底布鞋。每次出来都这么换一身,她早就已经习惯了,倒忘了倘若她不是沈家小姐,出来原是不用这么鬼鬼祟祟的。
等到回过神来,她再一抬头时,却看到徐勋已经跟上了前头那个陌生男子,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对面那辆平平无奇的马车。然而,那马车刚刚徐徐起行,四周围就不知道从哪儿窜出了五六个人来,吓了一跳的她刚探出身去,就只见这些出来的人竟是如同随从似的牢牢将那车拱卫在了当中。不但如此,随着那马车渐行渐远,加入扈从的人竟越来越多,到最后那辆普普通通的马车前后,竟是簇拥了少说也有十几二十人。
“难道那车里是什么大人物可魏国公府来的人刚刚不是先走了啊到底刚刚徐家宗祠里头到底怎么回事,干娘怎的还不出来”
在车里又等了好一会儿,沈悦只觉眼前一花,随即就发现李庆娘竟已是敏捷地钻上了车。坐稳的李庆娘也来不及解释什么,先是扬声吩咐车夫快走,等到马车渐渐起行,她才平复了一下刚刚饱受折腾的心情,用最简略的语言把刚刚的经过对沈悦说了一遍,见小丫头的脸色时而愤怒,时而惊讶,时而瞠目,时而赞叹,最后的眼神中赫然是不加掩饰的高兴喜悦,她忍不住伸手按在了那柔软的肩膀上。
“大小姐,他解决了自己的麻烦,甩开了徐家,和沈家的婚约想必真的如同他对老爷说的那样并不放在心上。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心机,把徐家那些亲长,连同那个赵给事中都一块耍的团团转,这种男人野心太大,你日后最好不要再见他了”
“干娘也觉得这他是早有预备,有意唱的这一场大戏”
沈悦脸上仍留着一丝喜色,问得却是丝毫不相干的问题。没等李庆娘回答,她就笑了起来,脸颊上却只有右边露出了单个可爱的小酒窝:“我就知道,昨天他还说什么骗骗人耍耍奸使使诈,果然是早就预备好了。他这家伙最会在人前扮老实,人后使么蛾子,早知道就不用到这儿看一回,白担心了。”
眼见自家小姐根本就没听进去自己的劝告,李庆娘只觉得说不出的心烦意乱,思来想去只得有意引开话题道:“对了,大小姐,今天魏国公府那个万总管给他送了帖子,说是要表彰他的善举,咱们若是也能走走这条路子,老爷岂不是就不用受那赵家的挟制”
“嗯”回过神来的沈悦却再次蹙起了眉头,好一阵子方才摇了摇头,“这法子不行。他是倾其所有,而沈家则是太多则树大招风,更招人惦记,太少则根本不起眼,再说干娘你也说了,显见他是有傅公公撑腰,否则魏国公怎会给这样的面子唉,他过了这一关,咱们沈家的事情还没个结果呢。干娘,趁着赵钦吃了亏无暇他顾,你去句容一趟,查一查咱们家和他家里的那些地究竟有什么干连,顺便再看看能不能打探出赵钦的劣迹。回头我再试探试探祖母,看看能不能再打听到什么,总而言之,我绝不会让赵家的逼婚得逞”
连珠炮似的吩咐了这一连串,这会儿的沈悦,眼睛里闪动着慑人的光芒,就仿佛徐勋的大功告成激起了她那好胜心似的,只心里却盘算着另外一遭,嘴角竟是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既这么狡猾,下次找他合计合计取取经总是可以的吧她通风报信这么多回,这就算小小要一次回报了。
别过小丫头的徐勋心情很不错,然而,跟着陈禄踩着车镫子上了那辆马车,他才一低头钻进车厢,就看见那正中而坐似笑非笑的傅容,连忙垂下头想要行礼,可偏生无巧不巧,这脑袋却突然磕在了车顶上,发出了砰的一声。
“好了好了,坐下吧,见了咱家倒是手忙脚乱的。搬出南城兵马司那朱老三,还有魏国公府给你撑腰,又故技重施让你那小厮去宗祠里演戏的狡猾上哪儿去了在那宗祠里头逼问长辈的气势都上哪去了散尽家财的豪气哪里去了”见徐勋闻言讷讷低头,傅容又嗤笑道,“再有,对着那么多人把咱家的名头搬出来给你顶缸的胆子又上哪儿去了”
见徐勋不自在地依言坐下了,他这才轻哼一声道:“咱家今天要是不认,看你今天怎么收场那个叫瑞生的小家伙才跟了你几天,你就这么不分轻重咬准了你只不知情,有咱家保着你,你稳稳当当就能达成目的过了这一关,为何一定要保着他”
面对傅容那锐利的目光,徐勋沉默了好半晌,这才开口说道:“回禀公公,小子小子只是不忍心。他虽是有爹,却是等于没有,和小子的境遇一样。小子自幼便没有父亲照拂,和他相处日子虽不多,可也把他当成了家人一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丧命。小子知道辜负了公公的教导,知道今次信口开河罪该万死,但凭公公处置。”
徐勋没有抬头,仿佛觉察不到面前那位久经沧海难为水的大珰是怎样的表情。但是,坐在他对面的陈禄,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傅容那怔忡的神色。即便是他自个,年幼时在族中受尽;冷眼欺凌那段经历亦是刻骨铭心,此刻虽能保持若无其事的模样,但心情却激荡难平。
“他才跟了你几天,又是身子残了的,你居然没有瞧不起他,还把他当成家人”
“那是他爹造的孽,又不是他心甘情愿的再说,就算是情愿的,不过是为生计所迫走这条路,世人既然笑贫不笑娼,又凭什么取笑他们还有,这种阴私的事情连我都不知道,他们又不是锦衣卫,从哪里打听出来的欺人太甚”
傅容不比陈祖生,发达之后没有去找什么家人因为他是被层层转卖,最后能进宫可以说还是运气,于是养在膝下的嗣子和他并无血缘。因而,尽管他早就过了那种因人及己容易被打动的年纪,可眼看徐勋先头见招拆招把别人的谋划坏得干干净净,可偏偏却在轮到瑞生的时候露出了破绽,甚至不惜第一次动用了那张大红名刺,他几乎不假思索地打发陈禄出了面。此时此刻,见徐勋竟是抬起头就这么坦然地看着自个,他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好小子,真敢说不过说得好”
得了这一句评语,徐勋知道这一关算是真正过了。阉割火者固然是大罪名,但傅容是什么人,这点小事对于其来说,正是可以轻轻巧巧完全抹平的。他有几种方式可以解决瑞生的事,但他偏是选取了最危险的一条路,就是为了搏傅容出面表态,为了搏傅容这等中官和赵钦那等清流原本就是格格不入更何况,傅容一定会警惕那些人如何打听到这等阴私
于是,当傅容在那问他瑞生的种种情形,他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却是没有添油加醋多说小家伙的好处,只把瑞生的执拗忠心认死理描述得活灵活现,竟是把傅容逗得哈哈大笑。
“有其主必有其仆,这还真是个有趣的小家伙只不过”傅容顿了一顿,面色微微一凝,这才看着徐勋道,“只不过可惜了。忠心也好,执拗也好,都不是在宫里出头第一要紧的,第一要紧的是随机应变。以他的性子,到了那地儿,兴许连骨头都不剩了”
傅容一面说一面留心徐勋的表情,见他一下子露出了忧心焦虑,那手又仿佛无意识地抓紧了那木质凳座,他这才慢悠悠地说道:“若是他能有你这应变的本事,那就不愁了。徐勋,你想去京城去看一看么”
“想。”
尽管知道傅容这话不止一个意思,但徐勋仍是似乎不假思索地答了这么一个字。答得利索的他知道接下来的言语关系重大,因此紧跟着就笑说道:“徐大叔对我说过京城,只他说自个很小就离开了京城,那些胡同巷子都几乎记不得了,唯一记得的就是什刹海边的柳树和园子。他醉酒的时候还说从前富贵过,说那时候三四进的大宅院,百八十间的屋子说得活灵活现和真的似的”
与其说那是徐良的自述,还不如说这是慧通对他的转述,只徐勋说得极其自然,再加上傅容已经详细打探过了徐良的底细,因而听徐勋这熟络的口气,他心中更是迟疑了起来。
中官要出头靠本事不如靠机缘,放着眼前徐良很有希望到手的世袭伯爵,而把眼前这小子送到宫里,这几率实在是相差甚远。眼前这小子浑身消息一点就动,要是能靠这一层关系进身,凭他护着那瑞生的重情义,决计不会把自己的提携就此丢开。而若是走那条路,指不定这小子明着不说,暗地里恨自己一辈子。况且,他身在南京离不开,徐良性子鲁直粗疏,上京谋求袭爵着实不易。
因而,他丝毫不疑有他,突然反问:“你今天破门而出,还拿着你爹做幌子,就不怕你爹突然回来,拆穿你这鬼把戏”
“我爹即便回来,知道了族中人等如此凌迫,一定能明白我的苦衷。”徐勋早在破釜沉舟做出先头决定的时候,就已经把这一茬考虑了进去,此时自是斩钉截铁地说,“再说,傅公公说了长房背后另有他人,今日赵大人就突然出来,纵使我爹回来,也未必一定能应付过去。我不能把麻烦留给我爹”
“好,果然有志气”
同样一件事换一个方式所出来,听的人感觉自然不一样,更何况傅容对徐勋原本就大有好感。一时间,他抚掌大笑,面上露出了深深的嘉许。
第六十章 石破天惊上
尽管此前跟着慧通来“踩过点”,但真正造访常府街那座豪宅,对于徐勋来说仍然是一次新奇的经历。和如今依旧富丽堂皇的中山王府相比,这里虽曾经败落过一阵子,可自从洪熙年间在勋贵之外另派太监守备南京之后,一代一代的镇守太监往往都是在这儿度过了最后那段岁月,虽不至于把全部财产砸在这上头,但也足以把这座昔日的开平王府翻修了一遍又一遍,无论亭台楼阁全都是名工巧匠精工细作,连书房里的一把椅子也往往不同凡响。
然而,对于来自后世甚至参观过紫禁城的徐勋来说,感触更深的与其说是这庭院深深的大宅门,还不如说是那数目庞大训练有素的下人。马车从西角门进去,这驾车的马就立时被人解了下来,换做两人前两人后的人力推拉,而到了二门前停车,立时又有一乘凉轿抬过来替傅容代步。直到傅容摆了摆手,那两个健壮的汉子方才抬着凉轿退下,而其余人等也都退得远远的,只余陈禄和徐勋陪着傅容步行入内。
“刚刚那两个抬轿的瞧见了没有”傅容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听徐勋答应了,他这才微微笑道,“要是寻常富贵人家,这内院重地自然全是女人,但咱家这儿除了那些仆妇丫头,还有的是这些净了身的。有的是从京城出来时就带着的,有的却是造了名册再过一阵子就要送去京城的,偶尔也有那么一两个没能进宫却时运不错投了咱家眼缘的。总而言之,走了这条路的人,一定要有好机缘遇到贵人,比如咱家,比如你。”
“公公这话,小子可当不起。”
“当得起,于你那小么儿来说,你可不是贵人”
傅容接下来再未多话,只是一马当先在前头慢慢吞吞地走着。而跟在后头的徐勋斜睨一旁的陈禄,见人始终是冷冷淡淡目不斜视,也就打消了和人搭讪混个脸熟的打算,索性一面走一面东张西望欣赏这府邸内的建筑格局花草树木,直到前头传来了一阵喧哗,他这才抬起头来,却是正好看见一个人影笑吟吟地扑进了傅容怀里。
“爹,您可回来了”
这一声撒娇似的爹叫得脆生生的,悦耳十分。而傅容虽说冷不防遭了这一记突袭,却是习惯成自然似的笑呵呵抱着那少女的臂膀,待分开了方才责备道:“都说了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走路不要连跑带跳,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大家闺秀有什么好的,爹喜欢就好”
说话的少女梳着双螺髻,发间插着一支用珍珠串成的蝴蝶簪,蝴蝶的头顶还有两根颤颤巍巍的银丝,显得明眸俏丽。而仿佛为了搭配这支簪子,她身上的大红衣裙亦是百蝶穿花纹,此时随着她的动作,腰间的蝴蝶佩环亦是叮当作响。她一面撒娇似的抱着傅容的臂膀,一面不经意地往后瞧去,见那边随着进来的除了陈禄竟还有个陌生人,顿时愣了一愣。
“还不去见过你陈大哥”
少女松开了手,依言上了前来,笑吟吟对陈禄道了个万福,陈禄自是立时回了礼。然而,少女却并没有就这么回傅容身侧,而是上上下下打量了徐勋好一会儿,这才眨巴着眼睛问道:“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小子徐勋,见过小姐。”
见徐勋只拱了拱手,不像平素那些人似的磕头虫,少女的眼睛顿时一亮,却只是矜持地点了点头就快步退回傅容身边。只一面扶着傅容往里头走,她就一面凑近其耳边,低声问道:“爹,这徐勋是谁是不是要送到宫里的”
“胡说八道”傅容一下子停住了步子,盯着面前的少女恼怒地说,“你一个姑娘家,谁告诉你这些乱七八糟的”
见少女吐吐舌头耷拉着脑袋只不做声,傅容顿时一阵头疼,半晌便摆了摆手道:“好了,这儿不用你陪,寻你大哥去说话,我还要陪着客人说要紧事。对了,见着你大哥嘱咐他一声,别成天就知道捧着那些圣贤书。读书是有窍门的,我又没指望他给我考出个状元来”
徐勋见那少女乖巧地一一答应,回身要走的时候突然又回头瞅了自己一眼,那眼神分明有些意味难明,他虽有些好笑,可也不好在傅容面前多瞅人家的养女,于是只当做没看见。然而,等到跟着傅容走上另一条路的时候,一旁的陈禄却突然开了口。
“瑾儿是傅公公的养女。”陈禄仿佛没察觉到徐勋突然侧目看他那奇怪的目光,自顾自地说,“说来也巧,当年我来探望傅公公的时候,前面门上众人正好因为发现一个弃婴吵吵闹闹,我一时兴起就抱了孩子进来,谁知道傅公公前一天晚上才梦见人赠他宝玉,于是便因缘巧合养了下来。别看公公纵着她,一年到头她出去不了两次。”
“外头那么多居心叵测之徒,她大哥都会好端端掉进水里,更何况她一个姑娘家”
前头的傅容不知怎的就听到了这话,竟是冷哼了一声。突然,他就这么站住了,随即转身看着陈禄说:“你不用在这儿陪着咱家了,去南城兵马司,把徐良给咱家提出来带到这儿。”
“南城兵马司固然不敢违逆公公的意思,但是”
“就说他是救了咱家儿子的人。前头那件事咱家还没追究呢,若是这么件小事还要揪着不放,到时候的结果他们可承担得起”
“是。”
等到陈禄答应</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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