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饶恕了我前时的失礼莽撞不,是饶恕了我的愚蠢大胆”
看看这么个半大小子冲着自己砰砰磕了几个头后就直挺挺跪在那儿,徐良不觉庆幸把下人都遣开了,这正堂里头也没留人,也不虞有外人看见。见齐济良咬着嘴唇仿佛随时随地就能哭出来,再想想这小子的年纪,他那愠怒恼火不觉都消失了大半,叹了一口气就伸出手去打算把齐济良扶了起来。
然而,他一用力,却发现齐济良根本没随着他的劲起来,再一看小家伙的脸色,他立时就明白自己之前有意耽搁了一会再过来,这人怕是跪了有一会了,忙抱着齐济良的胳膊多使了一点劲,这才总算是把人扶起身子。可齐济良明显是跪得时间长了,起身之后显然血脉僵硬不活络,竟是有些站立不稳。
“你这傻小子”
徐良小心翼翼给齐济良解下了那根荆条,随手丢在了一边,这才发现小家伙背上肩膀上还扎着好些尖刺,顿时忍不住再叹一口气。把人按到一张椅子上坐下,他就反身快步出门去,站在门前吩咐道:“去后头叫朱缨来,让她带上正房东屋柜子上头那个匣子”
眼见前头伺候的小厮应声而去,徐良站在门口却没进去。隔着那一层厚厚的门帘,他依稀还能听到里头传来一阵仿佛是竭力克制的抽泣,不觉又摇了摇头。好一会儿,朱缨就抱着一个匣子跟那小厮快步过来,又上前屈膝行了礼。
“去打盆清水来。”徐良冲着朱缨点了点头,又对那小厮喝道,“你去搬个春凳”
及至春凳搬来了,水也打来了,徐良却摆手吩咐不用送进里头,只嘱咐那小厮和朱缨在外头看着,不得吩咐任何人都不许进屋子,自己这才一手拿了那春凳,一手端着水回了屋子。这时候,刚听到外头动静的齐济良已经抹干了脸上的眼泪,竭尽全力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规规矩矩坐在那儿一动不敢动。
徐良把匣子随手搁在齐济良旁边的高几上,打开匣子把里头的瓷瓶和白布等物放在一旁备用,随即就按着齐济良的肩膀喝了声别动,从匣子里拿出一把小钳子,就在齐济良的肩膀上忙碌了起来。
仁和长公主这一回也吓得不轻,竟是给儿子找了一根如假包换的荆条来,这会儿一根根扎在肉里的刺被一一拔出,齐济良最初还能咬着牙硬挺,可渐渐就有些忍不住了。就在他即将哼出声的时候,突然一样东西递到嘴边。他一愣神,那布条就被徐良塞进了他嘴里。
“肩膀上差不多了,背上却还不少,咬紧了去春凳上躺下”
尽管今次向仇人求饶分外屈辱,但此时这一番折腾下来,齐济良早已经忘了起头用了多大的勇气才答应了母亲来这儿负荆请罪,只犹豫片刻就站起身老老实实地趴在了春凳上。然而,下一刻他就险些一下子弹了起来,若不是徐良按得用力,他几乎从上头滚落下来。
“长公主也是的,找荆条也不把刺都去了,天底下谁不知道负荆请罪只是做个样子就好,怎么能让你这么小的孩子玩真的这根刺扎得深,要不用力一点只能断在肉里,幸好剩下的都还浅,否则要有个万一没收拾干净到时候溃烂起来,你将来可怎么好”
徐良一面说一面手下加快速度,好容易把那些大大小小的荆刺都给收拾干净了,随即就用白布蘸了清水清洗伤口。如是两遍下来,见齐济良虽是咬紧布条死死忍着,可双手已经忍不住抱紧了春凳,脸上也已经泪流满面,他不禁又叹了一口气。等到上药的时候,他只觉得手下那身体一阵阵颤抖,到最后还是把心一横这才继续下手。
好容易上完了药,他方才把齐济良扶了起来,在那些破口处用白棉布严严实实包扎了一层,又把齐济良刚刚丢在一边的中衣小袄和外袍拿了过来,一件件帮忙给人穿上。这一番折腾之后,他都有些额头出汗,见人耷拉着脑袋站在那儿,他才沉下了脸。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听说长公主就你这么一个独子,而你又没了爹爹,小小年纪就已经是迎门当户的一家之主,就更得做事谨慎才是。你自个想想,要不是你自己心里私念太重,怎么会错认了郑旺那么一个混蛋为皇亲有了这教训还不够,你还把气撒在别人头上,你想想这是男子汉大丈夫我问你,你之前预备找到那个和太子殿下一块去了你府上的姑娘,你打算怎么办”
齐济良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声音嘶哑地说道:“我想把人关起来,徐勋肯定会着急上火,到时候我就能压着他给我赔礼”
“呸,赔礼,他当初那一回是救你小小年纪就知道自己的面子,你知不知道,这事情原本就是捅破了天的,你再这样闹下去,皇上震怒太子恼火,然后牵扯了你娘,难道这就是你这个儿子的孝道”
“我,我”
“我什么我这么大孩子了连这些最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你这读书都读了些什么要是这世上什么事都能负荆请罪一趟就解决了,刑律上怎么会有那么一条条死罪活罪”
齐济良从小到大哪里被人这般训斥过,眼泪一时在眼眶里直打转。而徐良从前丧子,后来儿子找回来,却是天底下最让人省心的,因此他这长辈架子竟是从来没端出来过。眼下话匣子打开一下子就收不回来,竟是在那又板着脸训了起来。只说着说着,他就渐渐感到对面这少年郎有些不对劲了。
就只见始终低垂着头的齐济良渐渐蹲下身哭了起来,先是强自克制着不敢太放声,可后来声音就有些忍不住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只觉得头上有一只手轻轻摩挲了两下,不知怎的竟是喃喃自语叫了一声爹爹,心头又涌上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悲伤。
母亲虽然贵为长公主,可从前每个月和父亲相见顶多不过一两次,否则那些宫里出来的妈妈就要说三道四。而父亲见母亲难,见他这个儿子也不易。别人都说父亲不好学放纵骄傲混账,可他清晰地记得,曾经有一次,父亲没喝醉酒时,也是这么亲切地摸着他的头,让他要对母亲多尽孝道,要当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
已经遗忘多时的记忆全数冲进了脑海,顿时瓦解了他看似坚强傲慢的堤防,到最后再也忍不住,竟是就这么放声大哭了起来。徐良见状有些措手不及,可见齐济良已经是坐在了地上,他生怕地上太凉,连忙半拉半拽地把人扶起按在椅子上,又找来一块绢帕塞给了小家伙,有心想再劝说几句时,他却不防齐济良突然一头靠在了他的身上。
“爹都是我不好,都是我连累了娘挨训斥可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想有个风光的官职,让娘能高兴一些,她已经好久没有真心笑过了,我不想她老为我操心”
这孩子说起来其实也够可怜的
徐良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当年痛失爱子的情形,心顿时更软了,竟是就由得齐济良这么挨着自己抽泣,思绪却飞到了好久没见的儿子身上。这时节,也不知道徐勋究竟怎样了
第两百零三章 人生悲喜
仁和长公主府的上房东暖阁里,仁和长公主独自枯坐在妆台前,脸色一会儿怔忡一会儿懊悔,一会儿愠怒一会儿惊惧,最后却又定格在了悲伤上。
她和弘治皇帝并不是一母同胞,但占着是最年长的皇妹,又是皇帝登基之后第一个出嫁的长公主,因而无论赐田还是嫁妆,亦或是挑选的驸马,在别人看来都是头一份的。可是,赐田再多,也比不上丈夫的不成器她当然知道他因为娶了她,仕途上便不可能再有进益,甚至还断了齐家其他人的路子,所以,她尽管恨那个把命都给糟蹋了的丈夫,却也在他死的时候失声痛哭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可现如今,她和他唯一的儿子,唯一的命根子却岌岌可危,她如何能不惶惑难安
不过就是那么一件事,帝后对她都冷淡了下来,原以为她拿着儿子给的东西进了宫去,能修补修补关系,谁料转眼之间便是又一场大祸。儿子被太子召进宫之后,回来之后失魂落魄,要不是她发现得早,怕是小家伙甚至会做傻事。
思来想去,仁和长公主越来越不安,最后索性起身到设在后头的佛龛前头,虔诚地上了三炷香,又磕头拜过,最后方才双掌合十喃喃自语道:“老天保佑良儿只希望他吃这一回苦,能过得了这沟坎。若是如此,我宁愿下半辈子吃长斋,再不用一丁点荤腥”
“长公主,长公主”
在蒲团上跪着念了许久的经,乍然听见外头这声音,仁和长公主顿时一惊,待要站起身时,膝盖却因为久跪而完全麻了。她只能厉声叫了人进来,见那丫头满脸都是喜色,她不觉心中一松,慌忙开口问道:“怎样,是良儿回来了”
“是兴安伯亲自把人送回来的,这会儿正在二门”这丫头是仁和长公主的心腹,说到这里见仁和长公主瘫坐在那儿,她连忙上前把人扶了起来,口中又说道,“传话的人说,他亲眼瞧见兴安伯把咱们少爷搀扶下的车,看样子决计不像是心有芥蒂的。谢天谢地,这一茬肯定是过去了”
话虽如此,没见着儿子,仁和长公主哪里能放下心来,想了又想便咬咬牙吩咐那丫头搀扶自己出去。尽管穿上了一件厚厚的鹤氅,但从温暖的屋子里走到天寒地冻的室外,她仍然是打了个寒噤。出了穿堂沿着长廊往西走了一箭之地,她便看见齐济良正快步走来,一时不禁站了一站,旋即又加快脚步迎了上去。
“娘”
“我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仁和长公主一把将儿子拥入怀中,激动地连声重复了几遍,等听到齐济良嘶地一声倒吸一口凉气,她慌忙放开手,见儿子那苦苦忍耐的模样,她不禁心头忧心,慌忙拉着人的手往回赶。待到重新进了上房东暖阁,她立时把闲杂人等都赶了出去,又让心腹丫头在外头看着,随即不由分说解开了齐济良的衣裳。外袍夹袄中衣等等一脱,见齐济良的身上裹着厚厚的白棉布,她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随即颤抖地伸出手去,可一碰触到那白布就猛地缩了回来。
“良儿是娘没用,娘对不起你”
“没事,娘,真没事”齐济良的眼睛也是红红的,使劲抽了抽鼻子,这才强颜欢笑地说道,“就是一点皮肉小伤,伯爷亲自给我拔了荆刺清洗上药包扎,过几天就能好了娘,伯爷是好人,说宽宥我了,一定会帮我在世子面前说和”
“真的”话还没说完,仁和长公主就忘乎所以地紧紧抓住了齐济良的肩膀,见儿子眉头都蹙成了一团,却重重点头,她才慌忙放开手,随即用手绢使劲擦了擦眼睛,这才破涕为笑,“那我就放心了不过,兴安伯真是亲自给你裹的伤”
见仁和长公主满脸难以置信的模样,齐济良想起自己那会儿的失态,不觉脸上一红,便原原本本将自己在兴安伯府正堂赤裸上身负荆请罪的情形解说了一遍,当说起徐良的训诫时,他不觉流泪道:“娘,我听了伯爷的训诫才知道错了,我不该那么心急,也不该那么气量狭窄,被人一挑唆就中了人家的圈套”
仁和长公主一听到圈套二字就立时凝重了起来,等齐济良断断续续解说自己如何从鹰三那儿探知那次是朱厚照徐勋到自己家里闹事,又是怎么被鹰三建议去寻了徐毅授意其去散布消息,她只觉得心头一阵莫名惊骇,一度甚至忍不住想扬起手来给儿子一个狠狠的巴掌,可最终还是放下了手。良久,她才伸出右手拨了拨齐济良额前的乱发,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些话,你对兴安伯也明说了”
“回来的车上说了。他既是如此待我,我不该再欺瞒他。是我的过错我当然认,可我不想饶过那个家伙”
“那这么说,这位伯爷真是心地良善的君子。”仁和长公主轻轻吁了一口气,见齐济良满脸的赞同,她便不无苦涩地说,“你在兴安伯府时还没把挑唆的人供出来,他就能放下怨气这般对你,哪怕看你是个孩子,这份心也极其难得了。毕竟,出了那么一桩冒认皇亲的案子,无论是我还是你,都早已失了圣心了,人家也犯不上巴结咱们。谢天谢地,你遇到了少有的好人。”
晚间焦芳从吏部回府,就得知了齐济良去兴安伯府负荆请罪,而兴安伯徐良竟亲自把人送回了长公主府。尽管他此前已经听说朱厚照把齐济良叫去大发雷霆的事,也知道这位长公主之子已经暴露,可事情突然发展到这样的地步,仍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齐济良竟这么脓包,徐良这最看重儿子的竟这么拿得起放得下,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想到皇帝迟迟未下决断,马文升很有可能又过一关,他虽满心不甘,但这时节再做什么却已经没了必要。毕竟,那鹰三他早已经让李正派人送出京城,吴蕣王盖之流他也是让人去撩拨的,并未亲自露面,整件事情一丁点都没沾手。唯一有些行迹的,也就是他和李荣多见过两面,只没留下书证,谁也抓不着他的把柄。
“李荣这人还是优柔寡断了些,难怪会被年轻好些的萧敬压在头上”
他才咬牙切齿地迸出这么一句话,外头就又传来了管家李正的声音:“老爷,小的有一件要紧事禀报。”
“进来”
焦芳沉声一喝,没多久,李正就蹑手蹑脚进了屋子。垂手行过礼后,他就低声说道:“老爷让小的去办的事,小的辗转托了东厂几个番子,终于已经有眉目了。咱们府上前一阵子收留的那个书童云福,其实并不是什么父母双亡无依无靠,无可奈何之下投身为奴。他本姓徐,是金陵人氏,几个月前来的京城,那会儿以秀才的名头投在西城和几个明年应试的举人相交过一阵子,后来得了家里的信,突然就失踪了,再之后就是冒举人把人荐给咱们家。”
“金陵人氏,姓徐”
焦芳若有所思地轻轻用手指叩着扶手,突然停下手,眼睛里闪过一道精光:“派人去金陵查,就是曾经和兴安伯世子徐勋有过冲突的太平里徐家,可有一个和云福相近的人”
“老爷是说”李正悚然而惊,旋即立时叉手应是,待要退出去的时候,他又突然想起一事,忙问道,“云福这些日子还是白天在书房轮值,只晚上老爷回来不用他,现如今既是他身份可疑,要不要给他换个差事”
“不用”焦芳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留着他在这儿无妨,老夫这书房没什么有干碍的东西”要是把那些笔墨书证留在这儿,他岂不是傻子
西苑内校场旁的一间营房内,眼看着那几个百户带着几个总旗小旗出了门去,徐勋立刻很没形象地大大伸了个懒腰。见王守仁亦是在那捶了捶肩膀,他就笑道:“怎么,今儿个又陪着小侯爷拉了老半天的弓”
“那倒没有,今天我对小侯爷说了居庸关和山海关的军事,他很感兴趣。他虽说没长性,凡事由着性子,但对于行军打仗真还有几分天赋,不少事情说得极准。”王守仁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随即有些好笑地看着徐勋道,“怪不得你之前敢和我打赌,原来是你那次射箭赢了他,激起了他的好胜心,原来徐老弟你也在背后偷偷用功啊”
“没办法,底子差,不用功不行。”徐勋一摊手,很是光棍地说,“我才是真正的文不成武不就,现如今被赶鸭子上架,这四书五经背不全不要紧,但要是弓马一丁点都拿不出手,三个月后指不定有人挑毛病。说实话,要是我有我爹那一手弓马功夫就好了。”
“哦,令尊老大人很擅长弓马”
“没错,应该不会比你差。”徐勋看着满脸好奇的王守仁,狡黠地笑道,“怎么,你不信等咱们到时候大阅之后出了西苑,你跟我回家去和我爹比一场”
王守仁最得意的就是自己的射术,闻言立时想都不想地应道:“好,一言为定”
夜深之际,兴安伯府后院演武场,四角的四支火炬照耀下,徐良弯弓如满月,就只见一支箭头漆黑的长箭离弦而出,横过百步远,深深没入了那个箭靶。这时候,一旁的陶泓方才一溜烟跑上前去,看了一眼箭靶就冲着徐良叫道:“老爷,正中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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