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他不禁心里滚烫,深幸自己跟对了人,于是立时朗声答道:“皇上盛赞,微臣不敢当。微臣那时候到了万全右卫城,见城中伤兵满营哀鸿遍野,情状惨不忍睹,所以这才起意前往塞外哨探。若不是徐大人神将军真的接应了上来,微臣断然有通天之能也不能有这样的丰硕战果。况且,微臣能侥幸建功,亦是皇上英明天恩庇佑,这才让麾下将士能够一举功成”
颂圣的话皇帝一般都是爱听的,然而朱厚照能够从太监那儿听到,在大臣那儿却是想都不要想了人人都拿着他和弘治皇帝相比,恨不得耳提面命让他事事学先帝,谁会没事一个劲地赞皇上英明捧他于是,听钱宁把这次的大胜全都归在自个头上,朱厚照一时高兴得眉飞色舞。
“好,好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徐勋素来虚怀若谷,连你也是居功不自傲,何愁将来府军前卫练兵不成”说到这里,朱厚照也不去看那些大臣们的脸色,急急又问道,“刚刚苗逵说,你才刚从北边回来,这草原上鞑子自个打起来的消息当真”
“绝对当真。”
说到这个,钱宁一时又振奋了起来,忙一五一十地说道:“之前咱们突袭的那一支是小王子第二个儿子的本队,因为前头的军马都被小王子手下一个将军叫什么脱火赤的带过去攻打永谢布和鄂尔多斯的联军了,所以被我们钻了空子。听说这个倒霉的王子落在了敌人手里,被枭首传示各部,所以小王子大怒,向下头下了征兵令,他们的对手也下了征兵令,就是这些天,大大小小的仗已经打了三场,正闹得不可开交”
钱宁见朱厚照果然兴致勃勃,索性又把道听途说的那三场战役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末了才再次翻身下跪道:“皇上,鞑子之前趁着先帝爷新丧大举入寇,如今却自个先内斗了起来,这正是报应不爽都是皇上洪福齐天,此次徐大人神将军杨大人陈将军和苗公公张公公方才能不但克敌制胜,而且还让边疆能保一段时日的太平”
“若真是如你所言,那可是天下之福”朱厚照只觉得整个人前所未有地舒畅,一按身下的宝座,竟就这么站了起来,“你这功劳就按照奇功来记,一个指挥使朕觉得绰绰有余。”
短短一会儿工夫,钱宁已经是两回颂圣,而朱厚照更是忘形地就要直接封赏,听得刘健等人眉头大皱朱厚照初登基就大张旗鼓地和他们唱反调,现如今要是再事事依着他,还不知道小皇帝接下来会折腾出什么样的名堂来。于是,瞅着朱厚照最高兴的当口,刚刚已经敏锐察觉到钱宁一时口快露出端倪的他立时轻轻咳嗽了一声。
“皇上,封赏功臣是应该的。”知道这一道口子是再也堵不住了,刘健就打定了堵不如疏的主意,躬了躬身就看着钱宁一字一句地说道,“刚刚臣听钱宁所言,他领命应该只是去万全右卫城哨探,并没有得到军令出塞吧虽则是侥幸建功,但这样违反军令之举,断然不可助长而且,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一次徐勋神英能侥幸退敌,亦是不告而行,再加上杨一清和张永擅调大同军马,陈雄苗逵自万全右卫城擅自出动,这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是越权之前徐勋既然是说将士军功当赏,臣等可以同意,但从徐勋神英到杨一清张永陈雄苗逵,乃至于钱宁,该当功过相抵,以免开了滥赏的先河”
此话一出,大殿中顿时一片寂静。纵使是此前大为不满的大臣们,亦是颇为惊悸地看着刘健,仿佛想到了这位出身河南的阁老在位期间素来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就连已经在心里打好了和稀泥腹稿的李东阳亦是惊愕不已,至于谢迁则是难掩面上喜色。
徐勋早在之前在宣府选择了和保国公朱晖分庭抗礼的时候开始,就知道接下来会是一路荆棘,之后千辛万苦大胜回来之后,他也知道这议功有的是擂台可打。然而,此时刘健就凭着越权两个字,就独断地用功过相抵想把诸人的功劳一概抹杀,他不禁生出了深深的恼怒。
钱宁也没想到自己不过一处说漏了嘴,竟是被刘健抓到了这样的把柄,一时面色大变,心中又悔又恨。然而,他再要开口时,不少文官已经醒悟了起来,一个个跟着慷慨激昂,他根本找不到插话的余地。就在他咬了咬牙,打算拼着被人指摘君前失仪也要痛骂一顿这些只知道在后方坐享其成的老大人时,他突然听到了一个突兀的声音。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况战机稍纵即逝”
朱厚照才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就被刘健顶了回来:“皇上身为天子,说这话臣万万不敢苟同。如今天下承平,边疆的守将便应该循规蹈矩,而不是处处标新立异。要是谁都学了徐勋等人这般独断专行,那大明九边守将,岂不是人人都可以贸然外攻开边衅”
“照元辅这么说,也就是说只许虏寇扰边,不许将士越过长城一步”徐勋终于瞅准机会回击了一句,不等刘健回答,他就冷笑道,“那臣真是见识了,这和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再者,今次本就是虏寇毁新开口长城大举入寇,以至于宣府军民死伤数千,掳走军民上万,至今被夺回的牛羊战马还只不到两成,军民更是不到一成。虽说大胜,但臣说实话是不敢当的。之所以要重赏钱宁等将士,为的便是提振士气,要九边军民知道,不是只有鞑子来打我们,我们一样能够砍了他们的脑袋当球踢”
这一句杀气腾腾的话顿时激起了此番终于打了漂亮翻身仗的苗逵共鸣。见刘健脸色青白,他便笑眯眯地说道:“皇上,徐大人这话让奴婢想到了当年先帝爷在世时的旧事。奴婢要是记性还好,记得当年奴婢和保国公远征延绥时的那场胜仗报功的时候,元辅和诸位大人们虽说对议功大为不满,可先帝爷却是乾纲独断的。”
见朱厚照面色有异,他便慢条斯理地丢出了最后一个杀手锏:“如今皇上新登基,一干将士拼死得来的功绩却被人横挑鼻子竖挑眼,通情达理的必然说皇上宽容大度,若是不晓事的,兴许心里头就得冒出来另四个字了。”
那四个字不就是倚老卖老
此时此刻,不但徐勋心里雪亮,暗叹苗逵这一招实在是太犀利,就是原本还想紧随其上的其他大臣,见朱厚照果然脸色铁青,也不由得犹豫了起来。本就讨厌苗逵的刘健在心里把这个首鼠两端的老阉奴骂了个狗血淋头,可最后还是不得不沉默了下来。
真让苗逵说了这话出来,朝中早就蠢蠢欲动的某些年轻官员,必定要趁着机会鼓噪起来眼见这关头,本以为今天用不着自己的李东阳只得徐行一步躬下了身去。
“皇上此前请新任司礼监掌印李公公到内阁赐下御札,拟升杨一清为以右都御史衔总制宁夏延绥甘肃三边,此事元辅和我木斋商量过后,决定令兵部部议。至于神英总领十二团营,毕竟太过仓促,不如徐徐再议,而封伯之事可与徐勋之事一并下廷议。张俊庄鉴仍任总兵,内阁并无异议。而御马监苗公公府军前卫监军张公公如何升赏,本就在内廷,不是臣等外臣应该插嘴的。至于陈雄等有功将士,兵部核功后再一一升赏为宜。”
“那就先这样,回宫”
眼见朱厚照脸色阴沉地从龙椅上起身拂袖而去,群臣仓促之下只能稀稀拉拉地行礼。但从上至下都知道,这倚老卖老四个字,怕是在小皇帝心里发芽了。
第三百四十七章 寒心
锦衣卫指挥使按制只有三品,但历朝历代以来,不少锦衣卫的头头都是几朝几代用下来的,劳苦功高再加上皇帝乐意提高他们的品级,渐渐的锦衣卫指挥使就不再是厂卫系统中的最高级别,就好比如今掌锦衣卫事的叶广,便是挂着从二品都指挥同知衔,而按照惯例,这个同知变成都指挥使,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然而,惯例是惯例,他毕竟还不是都指挥使,之前朝中大佬们议定让徐勋掌锦衣卫事的时候,饶是他饱经沧桑早已经不是热衷仕途的年轻人,仍不免生出了一丝怨尤之心来。尤其是徐勋辞了此事之后,他那一腔不平就越发深重了。
他在锦衣卫几十年,从一介总旗到如今总领锦衣卫的都指挥同知,每一步都是走得扎扎实实,纵有一二冤案,也并不是他的本意。就好比曾经弘治十二年程敏政的所谓科举弊案,那些大佬们何尝没有暗示或是打招呼如今为了制约徐勋,这些老大人们便义无反顾把他这一把年纪的抛了出来,打算挑着他和一个年轻人去斗,何其过河拆桥,何其卑鄙无耻
因为心下的郁气,再加上如今白天暑气重,锦衣卫又积了几桩需要和刑部会办的不大不小的案子,他勉力一一料理完,那天晚上回到家后就发起了高烧,一连告假了好几天只在家里养病,北镇抚司的事情就全都交给了李逸风去办。偷得浮生半日闲,素来忙得脚不沾地的他少有地享受到了含饴弄孙的乐趣,一时倒也逍遥。
这一日一大早,小孙儿正捧了碗跪在床榻前笨拙地服侍他吃药,一阵敲门声之后,外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老爷,府军前卫徐大人登门拜访。”
叶广早从李逸风那里听说,徐勋正在和朝中大佬们因为军功的事在扯皮,所以他这一病只是此前兴安伯府送过一些药材补品来。此时听到徐勋来了,他一愣之下立时呛得咳嗽了两声,回过神来方才发现药汁子已经溅了几滴在小孙儿脸上。见小家伙眨巴着眼睛委委屈屈瞅着自己,他连忙拿起一旁的手绢在其脸上擦了两下,这才歉意地说道:“有客人来了,尧哥儿先回房去看书。”
“可爹爹出门的时候说,不让您见外客劳累,您这病还没好呢。”
听着小家伙清亮的声音,见其脸上满是固执,叶广也不知道该感慨自己这孙儿孝顺还是该埋怨小孩子不懂事。伸出手去摩挲了一下那面颊,他便二话不说下了床,趿拉了鞋子正要去找衣裳,他一扭头,就看见叶尧抱着他的那一堆衣服退到门边,一副打算夺门而逃的架势。见这光景,他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沉下脸来正要喝骂,小家伙却又犹犹豫豫转了回来。
“衣裳还给爷爷不过,您见客需得我陪着,时间不能太长,否则爹爹回来肯定要责罚我没照顾好您”
“你这孩子”
徐勋在外头正堂上坐了老半晌,茶也喝了半盏,这才听到外头一阵说话声。隔着那一层斑竹帘,他影影绰绰看见外头人影近了,他连忙放下了手里那一只全新的成化窑青花茶盏,又站起身来。下一刻,门帘就被人高高挑了起来,紧跟着,就只见一个小童儿扶着叶广进了屋子。不过是数月不见,他就发现叶广的面色蜡黄神情憔悴,行动之间竟也有些迟缓,这一惊顿时非同小可。于是,打招呼寒暄过后,他不免又欠了欠身。
“若早知道叶大人这一病不轻,我就该早些来的。”
“早来晚来都是来,徐大人你有这份心,我就很高兴了。”叶广呵呵一笑,突然瞥见一旁的小孙儿叶尧正在偷觑徐勋,他便拍了拍那小脑袋道,“这就是爷爷对你提过的徐大人,快去上前磕个头。徐大人可不比你爷爷只知道抓人没上过战场,才刚立了老大的功勋回来。”
徐勋这才知道扶叶广进来的不是叶家的僮仆,而是叶广的小孙子,不禁愣了一愣。见叶尧不过七八岁光景,脸上还一团稚气,可偏要一本正经装小大人似的,上前一本正经屈膝磕头,他连忙起身一把托起了那双胳膊,把人扶起之后上看下看,这才冲着叶广笑道:“叶大人你这不是存心要我好看么我才长他几岁,就让他给我磕头”
“有志不在年高,你这年纪别人中了举就已经是少年神童,怎及你已经做出了一番事业来再说了,受了这个头,你总得给一份像样的见面礼,之前要不是他通融,我这个当爷爷的还没法出来见你,这小家伙就惦记着他父亲让我少见客的话。”
“哦,这么说,我还应该贿赂贿赂他”徐勋闻言哈哈大笑,所幸他出门在外,身上总喜欢带些小玩意儿,略一思忖就从腰间解下荷包递了过去,见叶尧警惕地退后几步仿佛不敢收,他就板起脸说道,“打开看看,要是真不要就还给我,还有大把人跟在后头要呢”
叶尧被徐勋说得生出了兴致,犹犹豫豫伸出手去,等抓在手里解开一看,见里头竟然是一个骨牌,他不禁大为奇怪,抓在手里就对徐勋问道:“徐大人,这是什么”
“这是这次我从北边虏寇那里得来的,算是战利品。要是嫌血光凶气就还我,不然就留在身边玩玩,日后等你长大了,自己也上阵杀敌抢这些东西来”
“好”叶尧一下子眉飞色舞,紧跟着才想起去看叶广。见爷爷只冲着自己点了点头,他如释重负,抱紧双手又像模像样做了一个揖,“多谢徐大人厚赐”
“长者赐,你这做晚辈的也该有个回礼,去,到书房好好写几个大字送给徐大人”
叶广见叶尧口中答应着就退出了正堂,这次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收回眼神时,见徐勋笑吟吟看着自己,他便自嘲地笑道:“年纪大了,不免宽纵些孩子。尧哥儿性子和他爹类似,都有些犯执拗,所以他爹到今天也就是个锦衣百户,我一直都不给他什么正经职司,免得他一不留神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的人。如今我在还好,倘若我不在,还有谁会回护他。”
“叶大人这话就不对了,且不说你虽还不到说廉颇老矣的时候,就算是真的七老八十了,没看朝中那许多年过八旬的老大人们还正老当益壮么退一万步说,就是将来你不在了,只要我在一日,令郎和刚刚的尧哥儿就会照应到底。”
听到这丝毫没有一丝凝滞的话,叶广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继而便眯了眯眼睛,面上露出了深深的欣慰:“徐大人,虽说我不是那等恋栈权位的人,可人非草木,总是有爱恨,原本你可以顺理成章揽在手上的锦衣卫,却生生拱手依旧让了给我,这情分我心领了。我当初在金陵不过是一时爱才,随手结一个善缘,要说这情分你早就还了,此次大可不必如此”
“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这人最不喜欢的,就是被人撵着往别人的饭碗里夺食”
面对这样斩钉截铁的回答,叶广不禁哑然,随即莞尔笑道:“既如此,那别人偷鸡不成蚀把米便是活该我也不说那些见外的话了,只要我叶广在一日,这锦衣卫便绝不会做不利你的事”
“叶大人一言九鼎,我虽然年轻,但也可以给一句明话。只要你在一日,这锦衣卫的位子,我便不容别人染指”
等到叶尧终于写出了自己满意的一幅大字,双手捧着匆匆回到大堂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自家爷爷和徐勋坐在一块品茗谈天的情景。眼看徐勋接过字细细一看,旋即就笑眯眯地夸奖了他两句,他不觉挺起了小胸膛,满脸的高兴,及至叶广笑容可掬地说等他长大了,就荐到徐勋的府军前卫去,他就更眉飞色舞了,哪还计较客人呆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了父亲容许。
徐勋一直在叶宅盘桓了一个下午,又刚巧碰上了来向叶广禀报事情的李逸风。得知徐勋上门探病,视叶广为恩主的李逸风异常高兴,索性死皮赖脸地磨着徐勋等自己说完正事一块走。而两人辞了叶广从叶宅出来,徐勋正要上马,李逸风却笑说道:“时辰还早,徐大人可有空和我找个地方小酌两杯”
知道李逸风是有话要说,徐勋自然满口答应了下来。然而,等到他带着阿宝跟着李逸风七拐八绕找到了一家偏僻到几乎不像样的小酒馆时,才一坐下来,李逸风就沉下脸说道:“大人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了。这次一病,我逼问过诊脉的大夫,说是不再劳心劳力至少还有五六年,可要是照如今这样只怕也就是三两年”
见李逸风说完这话就抄起满溢的酒碗一饮而尽,徐勋不禁呆了一呆,老半晌才问道:“叶大人自己可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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