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自己昨日带人亲自攻破的宁王府中,想到带着世子投缳自尽的宁王妃娄氏,再听说娄妃曾经屡屡规劝朱宸濠而不听,而这位娄妃出自理学名家,可说的上是书香门第,其父甚至和王守仁有些师生情分,徐勋不禁叹了一口气。因而,面对那个来请示是否应该将朱宸濠和娄妃收殓在同一间屋子里,他便摇摇头:“将娄妃及世子一块收殓了,和朱宸濠分开,待我报请京城,遵皇上旨意后再做处置。”
从昨天开始,布政司衙门经历司经历周仪和原宁王府典宝阎顺以及内官陈宣刘良就被他调了过来,主持清理宁王府上下的财物和各式文书。这四个被委以重任的人面对一场来得快去得更快的暴乱,全都深感庆幸,做起事来自然卖力得很。尽管才清出了一小部分,但那一沓详细的簿子仍然让随手翻阅的徐勋大为惊讶。思量片刻之后,他就随手从上头划出了里头的两箱子金银。
“昨日南昌前卫和随行扈从的杀敌奖赏,以皇上的名义先行发下去”
跟在后头的都指挥使柳芳顿时小心翼翼地说道:“侯爷,可犒赏按理要等朝廷核功”
“事急从权,既然当初许以重赏,如今就不该拖延,照我的话立刻去办。另外,若是让我知道有谁敢克扣有功将士的赏赐,回头休怪我无情”
“是是是”
等到柳芳退下,徐勋见周仪指挥着几个书吏团团转,阎顺等人亦是无暇分心,他便出了如今已经成为了宁王府盘点中心的圜殿。一脚才出来,他就看见谷大用三步并两步地快步上来,随即伸手递上了一样东西。
“你让我去查的那个铁面人,只在大街上收殓尸体时找到了掉落在地上的这个。因死人太多,头面部受伤的也不在少数,因而难以找到。为防发生时疫,得尽快将死尸送了化人场,若是要继续找下去,只怕得加派人手”
“不用了。”徐勋捏着那个见过一次的面具,沉思片刻就开口对谷大用问道,“宁王府中对此人可有什么说法”
“宁王府中的人似乎对其又恭敬又忌惮,据说人是宁王的左膀右臂,他主管钱袋子,另一个去了京城的罗迪克则是智囊,杀人越货的主意多半都是他出的。对了,倒是另有一个传言,说是老刘刺杀了宁王之后,他也在象辂中,是他开口嚷嚷的,后来传出消息说宁王死了之后,却又不见了踪影。”说到这里,谷大用顿了一顿,方才继续说道,“要说咱们这边应该是不打紧了,怕就怕京城”
“没事,在动手之前,我就已经让人八百里加急送信到了京城,神英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张彩更知道该怎么做
徐勋深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将徐边的事彻底放下。不论昨日象辂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总而言之宁王朱宸濠死了,是刘瑾刺杀的,这已经是传遍大街小巷的事,默认是唯一的办法。不管徐边究竟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是死了,亦或者是已经逃遁,真相恐怕都已经要湮没在了那一场大乱之中。
那个人既然没打算把他认回来,他也没时间去做多余的事。只看其人所为,与其说是助宁王,还不如说是害宁王更贴切。倘若没有那一嗓子,宁王护卫怎会兵败如山倒
就在他思量京城局势的时候,一个军士突然匆匆过来,单膝下跪禀报道:“侯爷,谷公公,南昌府衙通判李梦阳刚刚被发现关在一间空屋子里,人绑得严严实实。小的本待给人松绑,他却不由分说破口大骂,据外头人说,是他昨日在王府门外大骂朱宸濠,本待报请宁王处置,却被大掌柜吩咐绑了关空屋子饿几天,等回头凯旋再做处置。”
这李梦阳还真是早先被宁王礼贤下士的虚名给糊弄了,成了宁王府的座上嘉宾,等到人造反了又不管不顾登门大骂,这真是一个一等一的二愣子
徐勋想了想,却是懒得去那儿见人讨个没趣,当即开口吩咐道:“你去对他说,宁王已死,宁王中护卫兵马已经大多或诛杀或被擒,余者正在全力追捕。宁王府如今是我做主,要做的事堆积如山,他要是不想死就回家去老老实实呆着,我没工夫理会他”
作为曾经当街连寿宁侯张鹤龄都打过的人,作为曾经挑唆了户部尚书韩文伏阙请诛八虎的人,尽管遭受重挫先贬山西后调江西,李梦阳自然不怕死。因而,当有人摘了他堵嘴的那块破布,即便他一天一夜没用过滴水粒米,但仍然中气十足地张口就骂,引经据典全都是指斥宁王大逆不道,附逆之人必然没好下场的,哪怕是人说宁王已经死了,他也根本没听。直到起头去给徐勋报信的那军士回转来,大声转述了徐勋的话,他方才渐渐停住了。
就这么平息了就在他被关在这屋子里头才一天一夜的工夫,就已经完全平息了
尽管刚刚别人已经提过这个消息,但那时候他根本不信,可此刻面对人转述的那种口气,他仍是忍不住开口问道:“这才一天一夜,平北侯真的已经平定了宁王之乱”
“什么一天一夜,昨儿个白天就已经都平定了下来。宁王朱宸濠被刘公公手刃,只可惜刘公公也没能活下来,两人同归于尽。至于侯爷则是带着南昌前卫包抄了宁王府,前头宁王中护卫因为宁王之死大乱,被平北侯和几位公公带来的随扈人马给冲了个七零八落,没费多大工夫就完全收拾了”
人家说得轻描淡写,但李梦阳拖着沉重的脚步徐徐走出宁王府,面对大街上尚未冲干净的一处处血污时,却更是生出了深深的颓然和沮丧。
他识人不明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要不是听了座师李东阳的话去挑唆了户部尚书韩文伏阙,也不会害得韩文险些被刘瑾害死,那许多人纷纷下台;要不是被宁王那好文的诚恳和慷慨吸引,他也不会成为宁王府的座上嘉宾,听到人作乱后,怀着一腔难以名状的情绪到王府大门大骂,归根结底也是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情绪;再者则是往日在京城结交的何景明康海等人,他已经多久没和人通过书信了还有,朱宸濠竟然是刘瑾刺死,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难道真的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当南昌府一副劫后余生的情形时,京城亦是沉浸在一种说不出的沉郁之中。正德皇帝号称出水痘而没有在文华殿议政已经有整整两个月了,尽管李东阳和刘宇曹元这些内阁大臣,张彩和张敷华林俊等部院大臣,都曾经被召到乾清宫,听到小皇帝开口说了几句话,处断了几件政务,但这并不能平息朝野之间那种渐渐弥漫起来的恐慌。
当今天子才刚刚大婚,现如今还无嗣
这天傍晚,当张彩从吏部回到家里的时候,便是满心疲惫。他手中按着刘宇和曹元的把柄不是一两桩,只要有合适的契机,他完全可以打得他们永世不得翻身,但问题是如今朝堂上无论是徐党还是刘党,亦或是李东阳还有那些清流,更关心的都是天子的病究竟是怎么回事,会否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危险而他更烦躁的则是,徐勋出去之后就不曾再联络过
刘党中人多数对他的招揽都是趋之若鹜,毕竟他如今已是刘瑾面前第一红人,刘宇曹元已经渐渐靠边站了。难道他真的要先拿下刘宇或是曹元试探试探反应
“老爷,凤仙姑娘求见。”
就在他沉思之际,书房外头突然传来了这么一声。听出院子里隐约有一个侍妾娇媚的声音,张彩顿时紧紧皱起了眉头。即便他确实从不拒绝别人送来的女人,甚至也暗示过让人将美貌的侍妾双手送上,但并不代表他就会让这些来历不明的女人影响正事。因而,他当即冲着身旁侍立的书童打了个手势,等到人出去之后,他本以为再不会有人打扰,可不过一会儿,就只见那书童快步回来,到了他身旁深深躬身道:“老爷,凤仙姑娘说,是十万火急的事。”
十万火急
尽管心中仍有些狐疑,但张彩最终思来想去,还是出了书房。看到那个媚态十足的女子盈盈行礼,继而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楚楚可怜地呈递了上来,他看也不看就接过书信进了书房。待到拆开封口取出信笺才看了一眼,他立时面色大变,当即快步回到了书桌旁边。
竟然是徐勋的左手亲笔
第六百三十九章 欲壑难填
刘瑾不在,张永谷大用马永成魏彬罗祥全都不在,再加上丘聚早就被打发去了南京,曾经霸占了宫中内官顶端地位的八虎,只剩下了一个病歪歪的高凤。然而,当萧敬勉为其难复出重掌司礼监,就连高凤也露出了几分颓势来。这种时候原本是徐党吹起号角进攻的大好时机,然而,徐勋也不在
李东阳如今独掌内阁,倒是有心在这时候来点大刀阔斧的手段,岂料刘宇和曹元没了刘瑾撑腰便尽显颓势,可吏部新科尚书张彩却不是吃素的三两次交锋下来,他一个不留神反而吃了些小亏,再加上铨选尽在张彩之手,他也就索性暂时偃旗息鼓了。
可朝堂上这一番粉饰太平,却掩盖不了人人都对宫中小皇帝的担忧和关切。这正旦大朝上,小皇帝都借病不曾露面,这实在太反常了尤其是平日里最常见小皇帝的西苑演武场以及旁边的豹房,现如今却一直都是空空荡荡冷冷清清,怎不叫人浮想联翩
这其中,原本打算趁着徐勋和刘瑾都不在京城,进一步拉近和朱厚照关系的钱宁可以说是最大失所望的人。尽管他说是手握东厂和内厂,面对刚刚换了领头人的锦衣卫,还有大头头不在京城的西厂,眼下具有巨大优势,可那两头这些日子都是夹起尾巴做人,难道他还敢径直蹬鼻子上脸欺负到人家头上去丘聚的下场可是前车之鉴
于是,钱大厂督百无聊赖,只能没事在那些鸡零狗碎的事情上下下工夫,可不管怎么变着法子送信到乾清宫,想要博取朱厚照的兴趣,最后不是石沉大海了无音信,就是干脆知道了三个干巴巴的回复,一来二去也就黯然收起了这邀宠的主意。他倒是对于江西那边的动静颇为关切,可前头得知徐勋等人不过刚刚从南京启程,一时半会也不会有大事,他的兴致不知不觉就转到了女人身上。
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这是男人的通病,而他即便爱权力,可贪杯好色爱财这三点一样都不少。恰值下头孝敬了他一双绝色姐妹花,全都是精通伺候男人的吹拉弹唱全套手艺,哪怕他后院如今囊括了众多美色,也一时间顾不上雨露均沾,整整三四日都陷在这一对女人的肚皮上难以起身。这一天本也是如此,可就在他颠鸾倒凤正快活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砰砰砰的敲门声。
“老爷,老爷”
“不是早吩咐了,没事别来烦我”
“老爷,是十万火急的大事”
听到十万火急,钱宁方才恋恋不舍地从那姐姐的身上爬了下来。昔日满是紧实肌肉的身上,如今小腹已经明显出现了松弛的赘肉。披衣下床穿鞋的时候,纵欲过度的他甚至只觉得眼前一花,险些一个翻身跌倒在地,幸亏跳下床来的那个妹妹眼疾手快扶起了他,又殷勤地给他把鞋子穿好了。看着这一对可人儿赤条条围着自己好一阵忙活,他忍不住一阵心热,又在两人胸前的红丸上掐了一记,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在床上等着,老爷回头就回来。”
“是,奴婢都听老爷的。”
两个人那异口同声的回答让钱宁更觉得小腹好一阵灼热。好在他还有些理智,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出了门。待到外头,见门口伺候的那仆妇身边站着尚芬芬,他顿时一阵厌烦,皱了皱眉就不耐地问道:“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要你来通报”
尽管知道钱宁就是这么个喜新厌旧的性子,但见他正眼都不瞧自己一眼,尚芬芬仍是只觉得一阵气苦。好在她如今手头有银子,又是在青楼历练多年的手腕,因而在大妇潘氏和二房何彩莲都尚未觉察之间,她就用银子开路买通了上上下下大多数下人。此时此刻,她也顾不得暴露这些,使了个眼色令那仆妇退下,她便上前抓着钱宁的胳膊,不等人使力甩开,她便低声说道:“老爷,是宁王那边送来的讯息”
眼见钱宁面色一僵,她便有意提高了声音娇娇怯怯地说道:“老爷,贱妾有事和您商量,到贱妾那儿坐一坐吧”
好容易把钱宁哄到了自己院子里,她也顾不上那些姬妾身边的丫头仆妇虎视眈眈的目光,直接把人推进了正房,又冲着自己的丫头打了个眼色,立时跟进屋子又严严实实关上了门。见钱宁面色铁青地看着自己,她便不慌不忙上前在钱宁身前一坐,这才巧笑嫣然地说道:“老爷,宁王府的罗先生送来急信,说是江西那边发动了,请老爷别忘了当初的承诺。”
尽管知道宁王那里能送来的绝不是什么好讯息,但此时此刻面对这么一个极其突然的消息,钱宁还是倒吸一口凉气。他从不甘心居于人下,无论是徐勋也好,刘瑾也好,他一直觉着他们不过是比自己多了几分运气,偏生朱厚照对他固然赏识,可也就是当做一员勇将一个能员看待,绝不可能给予他和那两人同等的地位,所以此前去江西查访宁王之事,在宁王的酒色财气种种好处勾搭之下,他自然而然便默许了作为内应的事。
可原本以为这至少得是三年五载之后的事,哪想到居然会这么快
他再次定了定神,旋即就猛地一把抓牢了尚芬芬的手腕,声色俱厉地说道:“这么大的事情,为何那边会通过你来传信”
尚芬芬早就料到钱宁会有此问,尽管手腕被他抓得生疼,但她强忍剧痛,却是轻轻撩了撩耳畔掉落下来的乱发,声音一时更加柔媚了起来:“还不是因为之前老爷曾经带着贱妾一块去了江西承蒙宁王殿下厚爱,让罗先生认了贱妾做干女儿。”
倘若可能,尚芬芬恨不得说宁王认了自己做干女儿,如此就能抹消自己出身青楼的污点。然而,知道钱宁多疑,她便只能退而求其次,横竖自己和罗迪克通过气,他怎么也不会否认。可她这话还没出口,却只见钱宁的目光突然变得更加森冷了起来,一时心里又有些惊惧。
“好,很好,原来你竟是攀上高枝了。”
听到这句丝毫不带感情的话,尚芬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可还不等她再解释两句,钱宁突然站起身来,淡淡地问道:“罗先生还在老地方”
“是”
听到这话,钱宁便咧嘴一笑。然而,抢在尚芬芬反应过来之前,他突然出手扣住了那往日曾经流连过的柔嫩玉颈,随即一点点加重了力道。见那个在身下辗转呻吟时异常迷人的女子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继而痛苦地瞪着眼睛,又手脚挣扎着想要脱离他那手掌的桎梏,他便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竟然敢在我面前出言要挟”
此时此刻的尚芬芬只觉得脖子仿佛随时随地就会断裂,整个人仿佛随时随地都会窒息,就连求饶的话也半个字说不出来。那种生死之间的恐惧比她当初色诱徐勋失败,孙聪说让她委身伺候刘二汉时的绝望更加可怕。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钱宁突然松开了手。一时之间,她不禁重重地跌倒在地,可她却没工夫去理会膝盖的剧痛,本能地双手撑地大口大口呼吸着那仿佛久违的新鲜空气。直到发根传来了一种猛烈的撕扯感,她方才痛得惨呼了一声,继而抬起了头。
“贱人,你以为宁王是瞧中了你什么要不是因为你是我睡过的女人,他们会瞧得上你这种人尽可夫的表子”钱宁看着尚芬芬那极致恐惧的神情,冷笑一声便松开了手,随即又是重重一个巴掌甩了过去,见她捂着脸不敢放声,他这才嫌恶地吹了吹巴掌道,“下次若是你再敢仗势,那时候就没这么便宜了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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