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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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马奖同名电影改编小说:海角七号 作者:魏德圣原著 蓝弋丰改写

海角七号 台北1

夜的深黑布幔一丝不透包裹着这个城市,日间炙人的阳光早已远去,街道上却弥漫着比日落时分还让人汗湿衣裳的热度。理当深黑的夜幕,透着隐隐的亮光,一道垂直的阴影,庞然占据夜空中的一角,彷佛是在夜的布幔上撕开了一个口子,这片阴影在这城市的哪儿都看得到。

一切反常都有很科学的理由:闷热是因为台北是个盆地;异样的夜空是因为光害;哪儿都看得到的阴影,是台北的地标号称有一百零一层的台北国际金融大楼。

他们说,这个反常的城市就是台北。

罗斯福路宽广的八线大道上,偶有汽车亮着大灯呼啸而过,景福街旁窄曲巷弄里静无人声。四五层楼的住宅栉比鳞次排列着,夹在其中的小弄忽宽忽窄,时而三叉,夹出一块斜边或是三角形的楼房;一只只的铁笼子凸出壁面,封在建筑物的窗口上,铁笼子里头,一具具长方形的冷气机发出低沉和谐,但扰人的嗡嗡声响,成了夜里唯一的声音。

因为盆地难以散热,所以家家户户只好把自己的门窗紧紧封闭,打开冷气,压缩机把房间内的空气紧压,榨出令人不愉快的热气,然后把它猛吹到街上,同时用干燥贫乏的冷漠来冷却自己。人人都把令人不愉快的热气吹到别人的地方,于是人人只好把门窗更紧紧封闭,把冷气开得更强,制造更干燥贫乏的冷漠,然后把更多的不愉悦吹散到别人的地方去。

「日头赤炎炎,随人顾性命。」说的是在大太阳底下,但台北的夏天在没有骄阳的夜晚炙人,一没了冷气,几分钟之内,就会浑身湿透,动一根手指都会让汗水直流。

「不过三个月没缴而已,断电就这么有效率。」阿嘉咒骂了两句,一边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闷死人的高温让他心头的烦躁直线上升。房间内的气温很高,但气压很低,就在几天前,他仅存的唯一收入来源,告诉他不再让他驻唱。

「什么都在涨,店租又不降,」那天,老板淡淡的说,「我们不得不转型,把舞台拆了,可以多塞进好些座位」

就这样驻唱了这几年,难道一点情感都没有吗一定要在最需要这份收入的时候抛弃我吗就算不论情感,这几年来,我们乐团拉来多少狐群狗党来捧场,制造了多少欢乐,这一切都不值什么吗

「你们团早解散了,」老板无心的话有如针刺,他看到阿嘉脸上变色,语气缓和了点,「现在这么不景气,那些个雅痞,每个月透支,早没钱消费了,我们要改走平价路线,不然,这店只能收起来。」老板关上门,把他留在燠热的室外。

他的乐团已经解散两年了。

两年前,他们寻求新经纪约,一再碰壁,那天晚上,鼓手突然哭丧着脸说:「我们真的那么不行吗」

他站起来,哼起歌,想对鼓手说些安慰的话。

世界末日就尽管来吧在此之前,我要无乐不作

但是团员们表情尴尬。

「怎么了」阿嘉看向吉他手。他把脸别了过去。

「有什么事瞒着我」他又看向鼓手。鼓手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阿嘉,」贝斯手走向前,「我们要出道了。」

「真的」他脸上突露喜色,「这是好消息啊,为什么不告诉我」

「是真的,」贝斯手凝视着他,「但是,主唱不是你。」

「啊」喜色转成了无限的诧异与不解,热得让人窒息的房间,彷佛忽然间冷了下来,他寒毛直竖。

海角七号 台北2

「你唱歌太用力了,阿嘉,我一直说过的,」贝斯手说,「唱片公司私下来谈,他们有想捧的人,要安插进来当主唱,他们不满意你的歌路,也觉得你的外型不够亮眼,但是愿意签我们全部,我们」

阿嘉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他愣愣的看着贝斯手,等反应过来,他往前一步,两手往比他高出一个头的贝斯手胸膛上一推,「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又用力推了一下,「这不就是去组假团了吗只不过是被当成可抛弃的装饰品罢了」

「阿嘉,够了,」贝斯手推开他的双手,「我们这个团,已经几年了你看看你,都三十岁了,能一直这样下去吗」

「你怕什么」阿嘉反唇相讥,「你老爸在深圳办厂,你怕什么,大不了回去当做马桶的老板」

「够了」贝斯手抓住阿嘉扯住他衣服的手,把阿嘉往自己一拉,抬高音量,「你以为我有工厂可以回去很好吗我那老头子从来没有一天不威逼利诱我回去接班,你以为我喜欢这样吗可不像你的继父还支持你玩团」

「他才不是我的继父」阿嘉吼道。

吉他手上前来拉住他,苦劝道:「阿嘉,不是我们要背叛你,我们也是百般无奈啊,就像天欲落雨,老母欲嫁尪」

「你说什么」阿嘉怒不可遏,一拳往吉他手脸上挥过去。

「别打了」鼓手和键盘手上前把阿嘉拉开。贝斯手扶起脸上青肿的吉他手。

「对不起,」吉他手一边摀着脸,一边说,「阿嘉,对不起,我们并不是有意要背叛你,只是希望你能了解,这都是我们的错,但是我们是不得已的」

接下来他说什么阿嘉已经听不到了,他们的身影也模糊不清了。他们,一起熬过了这么多年,一起为梦想坚持着,他以为,就算受到再多阻碍,只要他们还在一起努力如今,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与其说气愤朋友们竟然这样对待自己,不如说他更痛恨自己能力不足,竟然成为朋友们的负担。

所以,鼓手会悲叹「我们真的那么不行吗」也是基于同样的心情吧,悲叹自己没有能力保住朋友。

「好,我放弃,我走,」他说,本来,他想直接掉头离去,但才跨出第一步,又舍不得的回了头,「我走了以后,谁写歌」

吉他手怯生生的微微举手,转头在背包中找了找,一边说:「这是我昨天写好的」

但是接下来的话他因哽咽而说不出口了,阿嘉和其它的团员也一时都哑了,阿嘉紧握的拳头松了开,拍拍吉他手的背,贝斯手也上前抱住他们两人的肩。鼓手取出珍藏的几瓶威士忌,「喝一杯吧」他说。他们用酒精把自己淹没,这是阿嘉与他们最后一次一起酩酊大醉。

他们一直同甘苦,共患难,却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结束。

十年前,唱片公司在表演场上发掘他们,和他们签了经纪约,说相信他们一定是明日之星,一开始,安排他们出现在已经出道的歌手的mv中,还计划要帮他们与旗下一线歌手出合辑,岂料,后来无声无息的没了下文,就这样一年拖过一年。

「没有办法啊,」经纪人四两拨千斤的说,「乐团现在已经不红了,退流行了,除了那个天团,还有一些个假乐团,其它的团不也都解散了吗你们又怎么出道呢何况现在盗版严重啊,公司收入大不如前,没办法把钱花在不是刀口上」

过不久,他们就解约了。书包 网 。  。。  想看书来

海角七号 台北3

只留下当初他们赖以被发掘的〈don't wanna〉这首歌。在操着台语的恒春长大,来到台北,却经常是说着国语,演唱着英文歌,有着一种莫名的讽刺感。

他用手电筒照了照这间窄小租处,除了斑斑壁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阿嘉走向门廊边,捧起挂在壁架上的安全帽戴上,然后一把抓起黑色吉他套。

「砰」铁门用力的关上。

陈旧的水泥墙,满布经年累月雨水与空气污染所共同留下来不起眼的纹样,对映着有着一块块斑纹的路灯基座。夜幕上异样的微光彷佛凝结在空中,玻璃罩底积了一层黑垢的路灯闪了一闪,苍白的光线透过飞舞着的白蚁,照着干枯的水泥墙角,以及停在水泥水沟盖上,一辆老旧不起眼,载满了行李的打档机车。

阿嘉拖着深黑色的吉他套,一边牵车,才刚跨骑上去,背带一松,吉他套落到地上,他不禁心中咒骂了一声连吉他都要和他作对吗

这把吉他是他从台中带上台北的,是大学热音社的社员们合买送他的毕业礼物,他一直很珍惜它,舍不得弄伤分毫。

四面八方的冷气机轰隆隆嗡嗡响,明明早已规定冷气滴水要罚,但三楼的那台冷气机,冷凝水还是滴滴答答的打在二楼的石绵瓦上。

还要这把吉他做什么

阿嘉把吉他套拉开,抽出那把曾是他的最爱,往回走。

「我操你」

他高举吉他,接着往下对着路灯基座重重挥舞,音箱打在路登基座那用粗螺丝接合的角顶上,发出了「笃」的一声,随即是木头应声破裂,三分之一个音箱垮了下去,化为木块与木屑激射而出,原本绷紧的吉他弦松脱弹了开来,发出一些声响,然后就永远的沉寂了。

「我操你妈的台北」

阿嘉第二下挥击,剩下的音箱也崩溃,完全不成形,四散飞射而去,只剩下吉他琴颈,带着新鲜的断面,阿嘉把它往地上一抛,跨上机车,引擎声响,一蓬白烟从排气管喷了出来。

他又看见了哪里都看得到的台北一○一大楼。还记得它建造到一半时,只是一个巨大的钢铁架构,工程日夜不停,每到夜晚,焊接的熊熊焰火,和所喷洒出的火花瀑流,此起彼落,间歇照亮那一条条阴森森的钢梁,彷佛科幻电影中,邪恶银河帝国用来毁灭宇宙的要塞。建好之后的一○一大楼,四面的腰上佩戴着一枚「孔方」,各层角落和边上,镶上代表金钱的「元宝」装饰。

这么说来,它的确是台北的象征。当初,阿嘉一个人来到台北,充满着希望,他曾经觉得自己什么都做得到,梦想着金碧辉煌,就如同台北一○一大楼的外表装饰满了元宝,却不料那只是表象而已,其实里头都是冷酷无情的灰黑钢铁。

夜晚的黑幕掀起了一角,透进微明的晨光,阿嘉走进便利商店,想买些食物饮水,店里的广播正放着小野莉萨翻唱约翰丹佛的那首英文老歌:

带我回家

回到我属于的地方

收音机让我想起了遥远的故乡

我应该在昨天就回家了,昨天

他什么都没买,急急走出店外,自动门「叮咚」了一声,阿嘉眼眶中不知何时微微湿了,擦了擦,又再涌出,他跨上车。

回家,我要回家。

海角七号 南1

不过早上六七点,中华路上就已经车水马龙,阿嘉被包围在机车阵中,等待红绿灯时,每辆机车的引擎低沉怠速运转,排出废气,就如同在台北每一天的街头。

不自觉的,机车转进成都路,绕入西门町,或许是出于习惯,或许是有部分的自己,想在离开前,再看看自己曾经挥洒过热情的地方,但阿嘉没有任何感触,事实上他什么都没在想,就这样穿过这块台北地下乐团们最后的集散地,晃悠悠的,机车已经上了中兴桥。

他大可搭乘火车或客运南下,把这辆快有十年历史的铃木打档车交给机车托运行即可,一如他来台北的时候。不过,阿嘉却完全没有考虑这么做,或许是因为在这个时候他不想离开他的爱车,或许是因为在这个时候他只想亲自扭着油门狂飙,又或许是,在骑上车之后,专注在眼前的道路上,可以让紊乱的脑海暂时空白,不再浮现让他矛盾痛苦的回忆与思绪。

但是它们还是浮现出来。

新光三越摩天大楼就在后方,映在后照镜上,随着机车的震动摇晃着,彷佛在与他道别。当阿嘉来到台北时,它还是台北第一高楼,先前曾是站前地标的大亚百货,在它的脚下有如侏儒,然而,当台北一○一大楼建成,轮到新光三越摩天大楼相形见绌,连上头的观景台也因为门可罗雀而悄悄关闭了。

一山还有一山高,或许,这就是台北所要告诉我的这个想法让他痛苦。他脑海中不禁响起了那首他激昂唱着的〈don't wanna〉,那英文的歌词诉说着:

我尝试过了无数次

我不会再浪费我的时间与生命,

在你梦中寻安身之处

该是追寻新事物的时候了。

一小时的时差,同一个时间,栗原南搭乘的列车正从东京出发。

不到两个小时的车程而已。列车穿过神奈川县静冈县爱知县窗外风光快速变化着,从东京横滨的高楼林立,到静冈,遥望着富士山,丘陵山林交错,波光嶙峋的滨名湖,进入爱知县,窗外开始见到一座座工厂,先是小小的厂房散布着,接着越来越大型,越来越密集,许多厂房已经陈旧,水泥壁上有明显的裂痕,管线也锈了,似乎不像是工业大国日本该有的样子。

栗原南上一次搭乘这班列车,是在六个月前,接父亲转院到东京去的时候。自从母亲过世后,独居的父亲身体状况也急转直下,很快病倒了,考虑到东京的医院设备比较好,所以将他接到东京,但是才过了一个月,父亲回天乏术,追随母亲而去。

这次前往东京,再回到这里,人事已全非,只为了整理父亲的遗物。

说起来,或许父亲也没能留下什么遗物吧从她有记忆以来,父亲总是劳碌却清贫,母亲时常要兼各种差事贴补家用,在常滑的老家,夹在铁路和岔路之间,被切成了三角形,半砖半木造覆瓦半铁皮的,每当列车经过时就会震动,和她在东京时的住处相比,简直是不同的世界。她就是为了逃离这个一无所有的家,才会二十岁就结婚,远嫁到东京去,幸而她丈夫待她很好,迁到宫崎市以后,收入也稳定,让她这二十几年来总算能过个一般日本家庭主妇的生活。

她和父亲的情感相当淡薄,父亲总是工作到相当晚才回家,他年龄比母亲大上十几岁,体力并不好,每当回家时,也没有气力陪她玩耍谈心,她远嫁东京后,和父亲就更形同陌路了。讽刺的是,直到父亲到东京住院,她借住东京亲友处,每天随侍照护,父女俩才彼此熟悉了些,但病魔却在此时将他带走了。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海角七号 南2

栗原南在金山站下车,只要穿过三铁共构的车站大厅,就是名铁名古屋铁道株式会社月台。这个时刻,大厅中旅客三三两两,有一对情侣穿着突兀,在车站各处搜括旅游简介,大概是台湾来的观光客吧自从台湾旅客免签证以后,台湾观光客就变多了,她以前在东京时也常看到。

台湾父亲曾到过台湾,这是她在父亲生病期间才知道的,父亲先前从未和她提起过。有一位父亲的老友来探视他,恰好父亲正注射药物昏睡中,那位佐藤先生就和她聊了一下,佐藤老先生告诉她:他当年与父亲一同乘坐「高砂丸号」,自台湾「引扬」回国,父亲在船上时,一直孤单单的,远离所有人,并且一直在写信,让他印象很深刻,后来父亲在名古屋工作时,佐藤先生认出他,因为曾经同船的关系,两人就成了时常书信往来的好友。

栗原南并不清楚这些历史,佐藤先生也没有多说什么,只留下了联络方式,说会再来探视父亲,但之后才过一周,父亲就走了,佐藤先生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再见到佐藤先生时,已经是父亲的告别式了。

中部国际机场建成后,名铁常滑线因为衔接名铁空港线的关系,列车的班次和等级都增加不少,车上有许多各国人士,提着行李箱,显然是要前往机场的,像栗原南这样单独乘车的中年妇女几乎没有。离开名古屋市区后,大型工厂集合住宅渐少,接着的是成片的二层楼平房,越接近常滑,平房的顶上有了瓦片,最后是许多平房的墙壁成了木造。

常滑其实变了许多,自从中部国际机场落成,常滑衔接机场那侧开始有物流公司进驻,紧接着是大型商场,还有相关各行各业也兴旺了起来,但在另一侧,常滑仍是那副凝结在时空中的样子。

哦刚刚那对台湾情侣也在常滑下车了,他们正摊开「烟囱散步地图」看着,真的是观光客。常滑从战后以来就是陶瓷工厂聚集之处,全盛时期林立的烟囱随时都喷着黑烟,小时候,父亲就在其中一家工作,父亲一开始只做粗活,搬运砖头花盆,日日都弄得浑身脏污,后来,老板发现他字体清秀,于是改让他为高档瓷器上釉色花纹,有时负责题字,医生说,父亲的病,有可能是当年的工作接触了太多重金属所致。

现在,当年的窑只剩下其中一些还有开工,市政府就把停工的陶窑烟囱当成了观光资源。路旁左右堆置着陶瓷制品,一个个浴缸套迭在一起堆放着,不远处是好几迭的花盆,那两个台湾人往海边去了,大概是想去看看赛艇吧,不过他们显然不晓得赛艇不是每天都有的,栗原南左转,把他们抛在身后。父亲的住处,也是她的老家,就在眼前。

门牌上写着「栗原」,原本应该有「敏雄」「佳子」「南」三个名字在下头的,现在一个都没有了。

推开门,一股不好的回忆涌了上来,家里还是像小时候那么的狭窄,走道上连个转身的空间都没有,不过父亲总是把它整顿得一丝不苟一直到他病倒前。已经半年以上没有人居住,橱柜桌面上免不了上了一层薄薄的灰,栗原南对灰尘过敏,摀起鼻子,左右看了看,决定先走上楼。

楼上是父亲的书房,放满旧书的柜子,紧贴着小得可怜的衣柜,父母亲的卧房小到放不下,只好摆到书房来,一张小小的书桌,上头摆着父亲爱用的钢笔,还有一台早已坏掉的打字机。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海角七号 南3

父亲一直有在写一些诗,或是短文,文笔相当优美,偶尔会投稿,若是刊上了,他们就能用稿费加菜个一两餐,她结婚离家之后,听说有位出版社老板赏识父亲,于是父亲就到名古屋工作了一阵子,后来泡沫经济崩溃,出版社倒闭,父亲又回到常滑,靠着存款母亲帮佣,与零星做一些润稿校字工作度日,但每次父亲与她见面,总是穿得很体面,还塞钱给她,说东京物价高,要她吃好一点。直到后来,她才知道父母一直过得这么清苦。

父亲从台湾「引扬」回国之后,辗转了好些地方,最后才在这个常滑港找到安身之处。父亲来到常滑以前的事她一无所知,包括他曾到过台湾,他如何来到常滑的,父亲绝口不提,母亲也所知甚少,直到在告别式上,佐藤先生语带感伤的回顾了父亲的一生,栗原南才知道,原来常滑并不是父亲的故乡。

她打开衣柜,里头也没几件衣服,栗原南叹了口气,但衣柜底引起了她的注意,木头的接缝似乎裂开了

栗原南蹲了下来,探了探那个缝,发现那是个夹层,她把木板拉开,里面赫然有个黑漆漆微微发着光的盒子。

这是什么栗原南疑惑的把它端了出来,黑漆上有着金色松针纹,相当雅致,她对着桌面吹一口气,把灰尘吹开,然后才把盒子放在桌面上。要打开吗里头一定是什么宝贵的东西吧。虽然她知道父亲过世,这一切都是属于她的了,但还是有种莫名的罪恶感。她轻轻开启盒盖。

出乎意料之外的,盒子里头放着一名年轻女子的陈旧黑白照片,以及一迭信。

台湾恒春郡海角七番地

小岛友子样

如果栗原南在远嫁他乡前还是十几岁的少女时找到这些信,她一定会大为震惊,但是她已经是四十几岁的中年妇女,谈过恋爱,结了婚,自己的儿女也都长大了,所以她只是微微惊讶,很快接受了信盒中暗示的事实这几封信显然是写给父亲的爱人,但那个年轻女子却不是母亲。

父亲的爱人叫小岛友子,也就是照片中的女子,远在台湾。她有着一头俏丽的短发,站在海滨浪花之中。

但是,这几封信却从来没有寄出去,一直尘封在这个盒子里。

在告别式上,她知道了父亲在她年幼记忆所知以前的人生,他的归乡他的流离他的朋友,但是,父亲在认识母亲之前,有着什么样的爱情故事,却是她从来都不晓得的,彷佛是父亲人生中有着一大片空白。

她突然间觉得自己跟父亲从来没有这么靠近过。很奇妙的感觉,父亲过世了,她反而似乎越来越了解他。

栗原南忍不住想打开信父亲在天之灵,会体谅我的心情吧她心跳加速,感觉就好像是少女偷翻父母日记似的。

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友子

太阳已经完全没入了海面

我真的已经完全看不见台湾岛了

妳还呆站在那里等我吗

从台北到桃园,一路上水泥建筑物彷佛没有间断似的。阿嘉记得乐团曾经接待一位丹麦友人,自桃园到台北一路走省道观光,结果他以为桃园到台北整个是一个大都市。当他听到台北县市相加有六百多万人口时,更是惊吓得嘴都合不拢了,因为整个丹麦人口都还不到六百万。

想到这,阿嘉不禁笑了笑,差点撞上转弯中的连结车。

建筑物少了,田野多了,然后是建筑物又多了,台中市,他曾经在此度过大学岁月,在此第一次组乐团,吉他他心头刺痛了一下。

油门一扭,心思又专注在眼前的道路上。他喜欢骑车,尤其是像这样永无终止的骑着,彷佛可以将一切如排气管喷出的大片白烟般全抛在身后。

不知骑了多久,不知不觉骑过了农田,骑过了工业区,骑过了桥梁,骑过了鱼塭。

台湾的最南方,恒春。

阿嘉的打档车穿过西门之下时,天色已经又暗了。一场始于西门町,终于西门的旅程。

多年没有回来,上着白漆的老家依旧。那木格子门,门上的毛玻璃,仍然和以前一模一样。

推开门,他没有喊「我回来了」,生活规律的母亲一定早就睡着了。阿嘉径自走上狭窄陡峭的木梯,上到阁楼,他的房间。

一开灯,他突然间愣住了。

原本,他以为他的房间会堆满杂物,至少会堆满灰尘。要不,床柜都会用大块布罩起来,或是至少他的东西会被收到一个大箱子里。但是并没有。

他以前的摆饰,他的闹钟,那只立扇,都还好端端的在原位,彷佛随时等待他回来似的,他忍不住一脚踩下电风扇开关,它嗡嗡的转了起来。

阿嘉突然之间感动万分,这么多年来,他此时第一次有了归属的感觉,有了回家的感觉。

他有点兴奋的环视他的房间,在书桌前坐下,打开抽屉,最上头的是一张他与大学时热音社社员演出成功的庆功合照,他愕然,心头一刺,然后很快把照片翻面,塞到最底下去。

一股无边无际的空虚感,很快把小小的感动给吞没了。

阿嘉躺了下来。房间一样没有冷气,他脱下上衣。

恒春的夜晚也是炎热的。

海角七号 恒春1

姓名:洪国荣

学历:北门高中

经历:

替代役男在镇公所计算机键盘上劈啪几声就打好了好几行字,他问:「啊这号工作事项是欲打什么」

代表会主席斜眼瞥了瞥,他顶着一头「俗又有力」的卷曲头发,一张大饼般的黑脸不怒自威,替代役男就像其它人一样怕他,但是脸上却显得很不情愿的样子,「少年仔」他数落道:别以为我们不懂计算机,这个年头我们也很清楚信息和网络的重要性,「只是阮未晓打字而已,勿太嚣俳。」

那年轻人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又是一个念过大学就自以为了不起的猴死囝仔,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洪国荣不理会替代役男的态度不敬,说道:「工作事项嘛,第一项就是」他念一条,年轻人打一条,最后一行字打道:「5。督促镇公所全力发展观光事业,代动恒春进步起飞。」两人都没有注意到「带动」的「带」打错了。

「好,你给伊上传更新一下。」洪国荣交代道,然后拉了拉polo衫,提起黑牛皮公文包走出镇公所。

这几天「阿珠口」的小儿子从台北回来,他就不方便到她家去找她了,只能跟她约在餐厅附近碰面。

「阿珠口」也就是日文的「温子」,虽然她本名是王爱娥。这年纪的女性出生时,台湾还在日本统治下,即使并没有正式的日文名字,也常常会取个日文称呼,一直沿用到大。「温子」原本应该念作「a tsu ko」,但是她的称呼发音却是完全台语化的,可以说是既非台语也不日语的一种奇异名号。

想来也好笑,在恒春镇,谁不晓得他是地下镇长,小镇里他几乎每个人都熟识,而他们不是敬他三分,就是怕他三分,唯独这个从台北回来的小毛头让他退避三舍。整个恒春镇,都晓得他和王爱娥的关系,平常他们也公开在各种场合一起出现,但也是碍着她怕儿女们有意见,所以一直不能正式结婚。

代表会主席很早就丧妻,她是生第三胎时难产死亡的,当时他相当伤心,之后一直未再娶,独力抚养三个小孩长大。王爱娥的丈夫在阿嘉十五岁时车祸过世,只留下那栋狭窄的房子,从那以后就只靠她在餐厅的工作,以及后来她长子在美国工作寄钱回家,来支应一家大小的开支与子女的学杂费。

身为民意代表,红白场少不了要场场跑,王爱娥工作的餐厅是办流水席的热门,她时常会在喜宴现场张罗上菜,久了两人也就熟了,王爱娥温柔而坚强,为子女全心付出,是他很钦佩的典型,她也不像其它人对他总带着几分害怕。

代表会主席从年轻时就闯荡江湖,幸而总算能全身而退,还累积了一小笔资本,开始政治事业后,这资本翻了好几番,他是从来不愁钱的问题,「阿珠口」手头紧的时候,他都会大方帮助她。到了两人子女纷纷毕业,她的经济也宽松了,却是空巢期的烦恼困扰着他们。洪国荣长子在美国工作,次女嫁到新竹,么女在台北工作;王爱娥长子也一样在美国,次子往返两岸,小儿子在英国留学,阿嘉则长年在台北。

空荡荡的。

在王爱娥已经不需要接济的这个时候,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才起了微妙的变化。

恒春镇这个小地方,有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了人,几年下来,镇民们都心照不宣,最后直接把王爱娥当作他的「家后」。

王爱娥站在街角,洪国荣远远的就对她笑了笑,她却愁眉不展。

海角七号 恒春2

「阿嘉转来,妳不是真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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