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服人却是良将,所以在下不禁为中山与山戎忧心啊。”
公孙启面色平和,很是平静的道:“燕国与中山国毗邻,虽难免有些小摩擦,但多年来却是两相安好的。”
田舒笑了,道:“燕国与中山国邦交虽不可称作好,但也不算差,先生两相安好这个形容倒也得宜,只是燕国虽然安好,晋国与中山国却未必称得上一个好字吧。”
中山国本是白狄后裔,鲜虞部族,与晋国接壤,数次被晋国攻伐,几次险些被晋国所灭。
昔日晋国上卿中行吴攻伐中山,大败中山鲜虞部族,俘虏中山国国君,中山险些灭国,其后晋国内斗,中行氏与范氏结盟对抗赵氏、韩氏、魏氏、智氏。中山国为了削弱死敌晋国,接纳了曾经俘虏自己国君的中行吴的后人中行寅,又与齐国、鲁国、卫国结盟攻打晋国,将霸主国晋国的棘蒲、伯人等地并入版图。
其后范氏与中行氏被灭,晋国上台的执政赵志父是个铁杆儿鹰派,对于自己的国家――百年霸主晋国竟然被列国在自己的国土上横行,还被中山这个白狄蛮夷后裔并吞了国土这件事,视作奇耻大辱,恨得牙根都痒痒了。
为了报复,赵志父上台后亲自统兵,攻打中山国,打破中山国,使得中山自此一蹶不振,在赵志父做晋国执政的这几十年间,中山国一直安安静静,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赵志父打蔫了,老老实实的生怕赵志父再想起往日旧恨,再来痛打中山国一顿。
田舒此时含蓄的说“晋国与中山国却未必称得上一个好字吧”,事实是,晋国与中山国何止称不上一个好字,简直就是生死之敌。
提起晋国,公孙启倒是微微变色,田舒则是再接再厉,道:“晋国此时与燕国结盟,难道中山国并不忧心吗?”
公孙启神色微又阴沉,但并未回答田舒的话,而是垂目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而听了酒肆老板“翻译”过的田舒的话,那叫做肴骨的山戎人倒是抢在公孙启之前开口了,哇啦哇啦说了一大堆,说完后,酒肆老板转头向田舒“翻译”,道:“我屠何人昔日被燕人灭国驱赶,这仇恨日夜记在心中,此次公子服人南下,已经将燕国北部边境的士卒抽调了七七八八,燕国北部边境很是空虚。”
说到此处,那肴骨的眼睛滴溜溜的转了转,又叽叽咕咕说了几句话,酒肆老板“翻译”道:“不过我们人少力薄,齐人要我们帮忙,可有什么好处?”
听得此话,在配上肴骨那眼睛滴溜溜转悠的油滑神情,田舒心中很是反感不屑,但此时却不能表现出来,只得装作平和模样,从怀中掏出一份锦帛,道:“在下自然不能让友邦白白帮忙,是以在下此来携带了连发弩的制作图。”
此话一出,肴骨脸上露出迷茫之色,还是那酒肆老板在旁边叽叽咕咕解释了半响,才明白过来,随即面上便显出贪婪之色,而公孙启则是一听到“连发弩”这三个字眼神便发亮了。
在这个交通基本靠走、通信基本靠吼的年代,消息的传递无疑是缓慢的,但即便缓慢,数月之前的那场临淄城下的齐越大战还是已经被有心研究的列国诸侯吃了个透了,自然在这些有心的人心中也记下了连发弩在这一战中起的作用,中山国即是一个有心的诸侯国,公孙启也是一个有心的公室宗亲,自然知道齐国连发弩的威力,也自然会对着连发弩的制作图心生贪念。
即便对中原诸事不甚关心的山戎人肴骨,作为戎狄,弱肉强食的本能也使得他在酒肆老板的解说下立刻了解了这连发弩的厉害,也想要得到手中。
田舒观察这二人神色,心中微有得意,但面上不显,而是淡淡的道:“相信二位也知道这制作图的珍贵,可说是我齐国重宝也不为过,是以在下只能将其赠与一人,一位可以与我齐国约定时日限时出兵的人。”
公孙启一听这话,立刻在心中大骂田舒狡猾,难怪要将自己与这山戎人约在一起相见,这分明是太公钓鱼,用着连发弩的制作图作饵,同时钓中山与山戎,两鱼争一饵,这钓鱼的人自然便占上风了。
还没等公孙启开口,肴骨已经抢先一步开口,用燕语道:“我们屠何人下月便会出兵,这图该给我们。”
公孙启此时被肴骨抢先一步,也便没急着开口,而是垂目沉思了片刻,然后叹息一声,道:“我中山虽然同样想要这份制作图,但最近晋国赵地巡查严密,我中山直接与晋国赵氏封地接壤,此时断断不敢抽调兵力相助齐国,看来这份连发弩的制作图,我们是求不得了。”
肴骨听着酒肆老板“翻译”公孙启的话,顿时洋洋得意,转头看向田舒。
田舒听得公孙启之言,知道中山视晋国为头号死敌,此时只怕真的是不能出兵相助,便转头对肴骨道:“这位肴骨大人,您所言下月出兵,是否言出必行。”
肴骨听酒肆老板“翻译”田舒的疑问,眼睛又滴溜溜转了转,叽叽咕咕又说了几句,酒肆老板此时脸上露出尴尬神情,“翻译”道:“我们屠何人势单力薄,若是要我们下月出兵,只有这张图可不够。”
田舒听得此言,也不生气,在田舒心里,蛮夷之辈正应不讲信义、贪得无厌,好在此前与夏瑜商议时已有腹稿在胸,淡淡道:“若是屠何真能守信出兵,我齐国还当赠一份大礼。听闻公子服人禁绝燕国卖盐给山戎,若是屠何当真按时出兵,我齐国商人从此以后可以低价卖盐给屠何人。”还未等肴骨脸上露出欢喜神色,田舒的眼神却锐利了,盯着肴骨道,“若是屠何人不能按时出兵,只怕我们齐国人也要禁绝卖盐与你们屠何人。”
列国之中齐国、燕国、越国靠海,而这三国之中唯有齐国晒盐技术最为发达,齐国海滨多平坦之地,也适宜晒盐,燕国、越国虽然也靠海,但两国晒盐技术与商贾贸易俱不发达,即不能很好的将海水晒成盐,也不能很好的将晒出的盐贩卖出去。
昔日管仲改革,将食盐列为“军备物资”,只许官卖,自此,只盐这一项,就让齐国赚得流油,天下列国不论民间和国库都为了买盐大大的出血,因此连国力都消耗许多的不在少数,只有后来另一位霸主过晋国,因为“表里山河”,国境内有几口大盐井,才避免被齐国吸血。
是以齐国拿起盐这一项,却是有影响列国的本钱。
田舒此时未经国府允许便对肴骨开出此项承诺,乃是因为田氏把持齐国国政后,这制盐买盐的行当自然也被田氏族人瓜分了,田舒家里就有专人打理贩卖海盐,田舒自然也对用此与山戎人谈条件很是自信。
肴骨听得田舒的话,很是难得低头思考了下,然后抬头对田舒做了个手势,酒肆老板见到这个手势,对田舒“翻译”道:“大人说,屠何人会遵守承诺,希望您也遵守承诺。”
田舒笑了,道:“只要屠何人遵守承诺,齐人必将遵守承诺。”
而一旁的公孙启,眼见着田舒与肴骨达成盟约,却是一言不发,神色很是平淡。
☆、第90章
公孙启见田舒与肴骨达成盟约,神色平淡,待得田舒与肴骨互相敬酒完成了简单的盟约仪式后,才状似无意的道:“邀约我等来燕的是齐国少保夏瑜,少保信中曾言会亲至燕国与我等会面,不知此时少保身在何处?”
这话看似平和的疑问,实则暗暗指责夏瑜失信,未能亲自前来赴约。
田舒此时得到肴骨出兵燕国北地承诺,心情大好,对公孙启这隐有指责的问话也不生气,微笑回答道:“彼时少保邀约中山国来使到燕地相聚,中山国回信说须得我家少保亲至才愿商谈,我家少保虽然知道齐燕正在交战,亲至燕地危险万分,但仍是打算动身启程,只是彼时公子服人又派兵骚扰长狄城,少保不得已值得留下应敌,遣舒前来会面”,田舒一顿,然后,道,“中山过来信上说,会派遣使者前来会面,现在看来许是沿途太过危险,公孙先生才会没持结仗令符吧。”
田舒话中隐隐的含义是,虽然我家阿瑜没来,但你们中山国也没按约定派正是的使节来,咱谁都别说谁。
公孙启听得这话,只是笑了笑,不再多言。
一番折腾过后,盟约达成,山戎肴骨与公孙启先行告辞,离开“易滨寓舍”,而为掩人耳目,夏瑜和田舒却是还走不得,要等那酒肆老板真去弄点皮货给他们带上才算周全。
田舒此时觉得事情办成了,松了口气,向酒肆老板要燕酒燕菜,慢饮慢酌起来,而夏瑜此时也不用再与田舒演戏扮侍从了,起身来到窗前,透过支开的窗子远远看着那离去的山戎人肴骨与中山国公孙启,直至两行人背影都慢慢消失在这蓟都街市之中。
田舒见夏瑜此态,一边饮酒,一边道:“你还别说,中原各国都说中山国是蛮夷之辈,今日一见,我却觉得这公孙启很是知礼仪啊。”
夏瑜没回头,仍然从窗子向外望着蓟都的街市,道:“你觉得这公孙启不错?”
田舒是真的有点饿了,一边用食箸夹菜往口里送,一边道:“那要看和谁比,和那山戎屠何人比,真是很不错了。”
夏瑜此时神色有些深沉,目光仍然凝聚在公孙启背影消失的南边方向的街道,道:“你觉得这公孙启不错,我却觉得这公孙启,或者说中山国人很可怕。”
田舒听得此言,一愣,放下往嘴里送菜的筷子,道:“这话怎么讲?”
夏瑜神色有些悠远,道:“中山国乃是白狄之中的鲜虞部族所立之国,这鲜虞部,昔年曾经险些覆灭邢国,更是几乎将一个虽然比不了齐、晋、楚、秦强大却也是二流强国的卫国全国人都屠杀干净。”
夏瑜转过身来,看着田舒,道:“卫国,当时被白狄鲜虞攻破都城,不分青壮老幼,尽皆被屠杀干净,一国之都,鲜虞人屠杀过后,刀下之余只剩了七百多人,卫国全境所有的老百姓在这鲜虞白狄屠杀之后,加起来只剩五千多人,一个国家啊,被杀到只剩五千多人。不仅如此,卫国国君亲自领兵出战,被这些狄人活活给吃了,一国之君,竟然就剩下了个肝脏,连个全尸都没有。”
这段历史田舒也知道,北狄人攻打邢国、屠杀卫国时,是齐桓公率领诸侯联军对抗北狄,最后保护了邢国与卫国。
夏瑜道:“桓公虽然保住了邢国与卫国,但那时黄河以北几乎都被北狄占领,不得已,桓公率领诸侯联军将邢国搬迁至黄河以南,北狄人也就是那时在黄河以北以西扎了根,后来建立了中山国。但也因为昔年卫国的惨况太触目惊心,是以华夏诸侯一直将中山国视为心腹大患,而今日,阿舒你居然对这中山国公孙启颇有好感。”
田舒脸红了,以为夏瑜是责怪他称赞夷狄,便道:“我也是觉得这公孙启与那山戎肴骨相比倒是还好。”
夏瑜也来到田舒的案几前,也给自己酌了尊酒,道:“我不是怪你,我只是觉得,屠何国昔日也十分强盛,是山戎中最大的部族,最强盛时屡次侵扰燕国,险些攻破燕国国都,但最后在桓公协助下,燕国打破屠何,从此屠何便一蹶不振。而几乎是同一时间,白狄鲜虞建立了中山国,中山国自立国以来屡次被中原诸侯围剿,却能够一直能够撑住不倒,而且看今天那公孙启的样子,这中山国人竟然能够向自己的敌人学习,学习礼仪,学习晋语。你看我们提起要用连发弩的制作图交换他们出兵的承诺时,那肴骨浑浑噩噩,而公孙启几乎马上就明白了我们说的是什么,这意味着什么?”
田舒听得夏瑜分析有些入神,此时听夏瑜问,也明白过来,道:“这意味着中山国这些年看似被赵志父打怕了,老老实实闷不吭声,实则他们一直在关注列国局势,关注中原诸侯之间的征战,不然不可能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对临淄城下我们败越时连发弩发挥的威力知道的这么清楚。”
夏瑜倒了酒,没有喝,而是用手指沾了一滴酒,弹了出去,道:“这样隐忍潜伏的蛮夷,难道不可怕吗?”顿了一下,夏瑜接着道,“而且我还觉得,那公孙启拒绝出兵相助我们,也许并不是因为晋国赵志父对中山国盯得紧,而是中山国根本就不打算出兵。”
田舒疑惑,道:“这……中山国与燕国晋国接壤,既然有野心,为何会错过这么好的可以劫掠燕国,吞并燕国国土的时机?”
夏瑜目中也显出疑色,然后道:”也许……也许中山国人是不想两线作战,昔日楚国与晋国争霸,晋国派出使节携带大量书简、工匠出使吴国,教导吴国人制作战车、冶炼兵器、操演战阵之术,吴国强大后不断侵染楚国后方,使得楚国同时与晋国吴国作战,两线消耗,便逐渐在争霸之中落入下风,更一度被吴国攻破国都,险些灭国。也许中山国人是不想像楚国人一样两线作战,因为夹在晋国与燕国只见,与晋国又是死敌,所以他们维持着与燕国不远不近、不亲不疏的关系,来安定后方,休养生息。”
田舒听夏瑜的话,然后微微皱眉,道:“阿瑜,你会不会是太高看这些中山国了,蛮夷之辈,如野兽类,只知斗狠厮杀,能想得这么深远?”
夏瑜握着酒尊沉思着,良久都想不出个头绪,最后摆了摆手,道:“算了,不论中山国如何,那头疼的都是与中山接壤的燕国与晋国,我们犯不着替他们去担这份心,我们还是做正事要紧。”
田舒也点头,道:“眼看燕国公族大会便要开始了,我要为公子服人加把火啊。”
此时的夏瑜自然不知,在不久以后,中山国成了公子服人的心腹大患,自然也很是倒霉的成了他夏瑜的烦恼,此时他不愿为中山国多费半点心神,而在以后的日子里为解决这个难缠的蛮夷之国耗尽了心思。
公子服人一路紧赶慢赶到了蓟都西城门下,出示了令符,城门令下了城楼,急急迎着公子服人,道:“我的公子啊,你可算是回来了,可把国Y急死了啦。”
公子服人之所从西城门入城,也是因为知道这西城门令乃是燕国国Y――他公子服人生身内父的心腹,此时见这城门令急急慌慌的样子,微感诧异,道:“公族大会还未开始吧,阿父为何如此着急?”
城门令急急道:”公子啊,你可不知道,这几日城内谣言纷纷,沸反盈天啊。”
公子服人有些糊涂了,怎么转眼又扯到谣言去了,道:“什么谣言?”
☆、第91章
公子服人问道:“什么谣言?”
城门令道:“公子,就是这几日城内谣言纷纷,说你蓄意谋害君上啊!”
公子服人愣了,道:“我……我谋害公父?这从何说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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