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语句凄然,康熙也听而咬牙。
“朕去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佳欣认真想了一想。“皇上……若是还想试着去……去改变地话,不妨立八阿哥为嗣君。众阿哥之中,他宽柔仁和,或可担当天下。”
康熙摇摇头。“晚了——朕伤了他,伤了他母子。朕知道,什么都知道。其实不想这样,但看见别人岌岌营营,朕或已习以为常;看见胤禩终于也包藏私心,朕……朕实在不知道要如何面对。”
“皇上。”佳欣幻想这个知道一切的男人,跟着命运一步一步艰难地反抗,却有丝毫不得动弹时候的心情,有种戚戚然的同情。“请皇上……保重龙体。”
又磕了个头,当作拜别了。
康熙起驾而去。
佳欣望着桌上那块肉,万念俱灰。
“皇上!”康熙一回到乾清宫,侯慧春便哭丧着脸,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良主子……良主子怕是不行了……皇上,您去瞅一眼吧!”
干燥袅裂的公鸭嗓子,在紫禁城内,回荡得分外刺耳。
康熙一惊。
不过是一句脱口而出的斥责,针对的是胤禩,但也顾不了在一边的良妃——知道会伤了她,原本想着回头好好补救也就完了,竟然……竟然那么严重么?
那个永远,永远都温柔顺从地女子,竟也要用命来玩一次抗议吗?
“不,朕不许!”康熙低声自语,转身迈了出去。
偌大地一个宫殿海洋,康熙第一次走得那么急。良妃初受封,还来不及指配宫殿,蜗居在原来的偏殿中。离开乾清宫很遥远,遥远得让这位帝王有些窒息。
终于赶到那里,康熙有点放下心来。还好,没听到哭声。侯慧春太夸张了,不过就是病么。她也病了几十年了,毕竟也会继续病下去,不是么?
走进去。众人跪着迎接。康熙放缓了步子,做回他的冷面帝王。
良妃躺在那里,气息奄奄。康熙冷冷看着太医,“没事吧?”
这样地问题,下意识里面,是想要得到肯定的答复地。
但太医却跪了下来。
康熙心中一颤。
良妃安静躺在那里,也不起来迎驾——要是她还有一份力气,她定会挣扎着起来的。
“倩儿……”康熙坐在她床边。温柔地唤她的名字。
良妃努力睁开眼睛来,却又是一阵猛咳。康熙惊得不知如何是好——一直知道她病,但未见过她如此之咳。难道二十年来,她便一直承受着如此地病痛?
“皇上……臣妾罪该万死……”她边咳着,边下泪,“但八阿哥并无祸心的,臣妾胆敢以此残……残躯作保……”
“罢了罢了,”康熙叹道,“别说这个了,朕不过是一时气话罢了。等你好了。朕还要晋他做郡王呢。你放宽了心吧。”
“臣妾……怕是不能伺候皇上了……”良妃眸中涌出大颗泪水。“这么写年来,也没……没机会……多瞧皇上两眼……临了还能见上皇上,想怎么瞧,便怎么瞧……狠狠地瞧真切了才……才走……也是臣妾的福分。”
“说什么傻话?”康熙执着她的手,心中又悲又乱。是,当初也是爱过她美貌娇柔的,康熙十九年上,在辛者库与她私会。但当时太皇太后还在,就算是皇上,也不敢造次,直到她珠胎暗结才敢禀明了皇太后,拼着一顿斥责把她调来身边,做个小小答应……一直到康熙二十四年,这五年时光里,他一直是眷恋着她的,她的美貌,她的小心翼翼,她低头地模样,她带泪的愁容……她是那种最能激起男人保护欲的女子,康熙和她,也算是真正恋爱过地。但康熙二十四年里,那个注定了要他命的女人出现在眼前……康熙面对着幻生总有种说不出来的愧疚,总觉得之前宠爱了卫倩,乃是对幻生的不公……应该把一颗心好好地封存着,留着,等你来的时候全给了你的呀!怎么会迷恋上那个什么也不懂,只是哭哭啼啼的小丫头的呢?康熙二十四年之后,康熙再也没有宠幸过良嫔,一次也没有。甚至于从来,从来都不曾单独见面,只是在年节各种场合远远一次罢了。偶尔也听说她地消息,她信了佛,她吃长斋,她病了,她又好了……直到刚才也不把她当什么,封她为嫔为妃,也是看在皇子地面上而已。若不是胤禩,她早被遗忘在后宫的某个角落里了,康熙从来也没有想过,这样地遭遇对良妃来说,究竟算不算公平?但他忽然明白过来——她是没有错的呀!自己的怪罪是多么任性的东西,这样地任性,就从年轻时候,一直延续下来,一直延续到现在,一直到现在,还害死了她……
“皇上,”霃瑾跪在下面,大着胆子出生,“八阿哥还和其他人一道跪在永和宫待罪……是否……赦他前来……”
“快,快叫他来,叫他来!”康熙情急地下旨。“其他人——也都叫回家去吧。”他目不转睛盯着良妃,“倩儿,再支持一阵子,胤禩就来了,你会好的,放宽心怀,千万要放宽心怀,今后地日子还长着呢,你也晋了妃位了,朕会常来看你,还有胤禩……倩儿!”
良妃抽搐着,抽搐到无力。看动作,还在咳着,但已经听不到咳的声音了。
终于,她安静了下来。
康熙怔怔地抱着她。
太医颤巍巍地搭脉,然后叩头至地,不起。
胤禩从门外疯狂地奔了进来。
“皇阿玛……额娘……”
屋外暴雨轰然而降。
康熙走出翎坤宫的时候,见到有一排太监低着头一溜小跑,把白绫白被子送进里面去。
效率……真是高呀。康熙眯着眼睛看,恍然间失了神。
含着捧着用心爱着的,离自己而去。撂着摆着远远扔着的,也一样离自己而去。
人生百年……真是神鬼莫测啊。想一想走来的路,烈火烹油,繁花似锦,什么轰轰烈烈都经过了。现今……真的是老了吧。
远处敲了三更。跟在身后不敢出声的太监忍不住小声劝,“主子爷,您累了一日了,还是找地方歇歇吧。”
康熙一愣。那么夜了,要去哪里歇息呢?
原本是打算给良妃个面子,去她那里抚慰一二的——但她死了。又或者,按照平日里这样地心情,可以去景仁宫找那个永远生机勃勃的佳欣,跟她大战一番,洗干净她那蓬勃而出的生命力的——但她,也快要死了。
康熙心中忽然一痛。
“主子,”侯慧春试探地看着康熙前行的方向。“这是去景仁宫的路,主子……去襄嫔那里,还是陈贵人那里?老奴先去传个旨……”
“不必了。”康熙停下脚步,折返。“回御书房吧。”
“皇上?”
“还有些折子,朕批了它。”
“可是……皇上,今儿个的折子晚膳前就已经批完了呀?”侯慧春大着胆子顶撞。
康熙狠狠瞪他一眼。“既然批完了,那朕便不去了——你去,替朕把去年到现在的所有折子都从南书房抱到北书房,再把南书房腾出来的书架拿到御膳房去当柴劈了——你自己动手,不许叫人帮忙,天明之前回来见朕。”
侯慧春苦着脸跪了下来。“皇上,老奴知错了……”他狠狠抽自己两个耳刮子。“皇上。老奴受罚事小。抗旨事大呀!去年到如今是八千多个折子,老奴日以继夜,三天或可搬完……天明之前,是断然回不来见主子的……”他抹了把眼泪,“老奴拜别主子了……”
磕完头,竟颠颠地去了。
“回来!”康熙怒喝一声。“能知道去年到现在共有八千多个折子,也算你当差用心了。朕赦你无罪——你回来。”
“哎!”侯慧春欢天喜地地踮着脚尖回来了,像小鸭子依人一般蹑在了康熙身后。“谢主子恩典!主子仁慈,主子大恩,奴才来世作牛作……”
“行了没?今儿个没来由地聒噪!”康熙不耐烦地挥挥手。
侯慧春眼珠子骨碌碌转。咬牙鼓起勇气。“皇上,说老实话……奴才,是为了皇上难过呢。”
“哦?”康熙来了兴趣,“你?为朕难过?说说看!说得好朕不怪罪,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朕立刻把你调去守皇陵!”
“皇上。”侯慧春老老实实跪下了地。“奴才有时候得假回家,就在那歪脖子胡同那儿,几间新瓦房,一颗大柳树,奴才的妈为奴才讨了个年老的寡妇,带着个拖油瓶女儿一起过。一家子虽是天残地缺,但也算和和乐乐。那个寡妇是个实心眼儿的,奴才不能给她什么。但她们母女是灾年里被奴才地老娘以两碗鸡蛋挂面救活了她。所以一心想要报恩,对奴才不仅是言听计从,还从奴才那一点儿薪俸里头,省吃俭用地为奴才的妈置了金首饰,帮奴才的死鬼老爹修了坟。那个拖油瓶女儿真把奴才当爹,大冷天的为奴才做鞋,做得手上满是冻疮……宫里的几个老弟兄羡慕奴才,连歪脖子胡同知根知底的老邻居也羡慕奴才……奴才只要一得了假。必是哪里都不去,直赶回家,同她们说说话,诉苦诉苦,有乐说乐,从来也不觉得没地方去,没人说话,没人可以托付……”
侯慧春声音越说越小,终于把头重重磕了下去。“奴才该死,奴才乱说话,皇上治奴才的罪吧。”
康熙长叹一声,“要是怕朕治罪,你还会说这些吗?起来吧,跟了朕几十年了,居然也会在朕面前耍花样了。”
“奴才不敢……”
“好奴才。居然也过上了舒心日子了——似乎还比朕强点。”康熙苍凉地笑笑。“朕现在正是没地方去,没人说话,没人可以托付啊。”
“主子……”侯慧春颤抖着哽咽起来,“老奴……老奴斗胆,想说一句话。”
“你说。”
侯慧春横下一条心。“您错怪良主儿了。十八阿哥薨逝那夜,皇贵……兆佳氏在她宫内说话,告辞的时候是亥时没错儿。但良主儿之所以说子时,是因为后来她封了两本词书想送给兆佳氏,遣人送出去没赶上,所以一路追去,却见她在路边玩金龟子,玩了小半个时辰还没起身,太监困不过,悄悄过去,当时接书的是两位金常在……等到太监回到良主儿那里,子时已过。”
康熙一震。
佳欣在那一夜的行程他早召人问了清楚——戌时到,亥时走。而侍卫听到有人在水塘边争吵乃是子时,佳欣拥有完整地作案时间。
而昨夜良妃忽然说佳欣在她那里逗留到了子时,分明说谎,且为佳欣脱罪,康熙虽不明白她有何目的,但已被谎言激怒,直斥其非,终于酿成不测。
“——你怎么会知道?”康熙盯着侯慧春,一字一字,狠狠问。
“帮良妃送书的,正是奴才的干儿子汪小路。送的是一本《选梦词》一本《闺秀集》,皇上可召他对质——”
康熙咬牙。
兹事体大。若不是佳欣杀死十八阿哥,就不存在赐死一事;若无赐死事,则胤祥又如何会某反叛……但事已至此,通奸罪名凌驾于杀人之上,一团乱麻之前之后所有地头绪隐患定时炸弹全部引爆,再推溯源头,又有何用?
康熙面上神色瞬息千变,一时间站在那里,不得动弹。
身后有小太监滴溜溜跑来回事,被侯慧春挡下,听完了才小心翼翼过来回报。“主子,八阿哥坚持不肯离开翎坤宫,怎么劝也不听……您看……”
“他不愿离开便多陪良妃一阵吧。叫太医和御膳房伺候着,该送饮食送饮食,该送药送药。”康熙难得变得宽仁柔软起来。“摆驾吧,去婉儿那里。”
“着。”侯慧春低头疾行,准备前去宣旨。
“回来。”康熙叫道,“叫别人去传旨——就说朕去歇歇,聊聊天,叫她好生伺候着点心,不许多话——侯慧春,你去一趟养蜂夹道。”
“养……养蜂夹道?”侯慧春吓了一跳。
“去传朕的口谕,把兆佳氏放出来……连胤祥也一并赦了吧,回头朕还有正式旨意的。”
“着!”侯慧春喜得打了个哆嗦。“放出来以后,是不是带她回来见皇上?”
“不必了。”康熙忽然又恢复冷酷。“削旗籍,复为赵氏,入奴籍,发往——发往十三阿哥府为奴,交侧福晋瓜尔佳氏管束,钦此。”
侯慧春一腔喜悦化为惊讶。
但君无戏言——康熙的心思,有岂是他一个小小受了点恩惠,贪了点钱,得了点皇贵妃改革宫制好处的太监,所能够揣摩?
“雅轩。”佳欣睁开眼睛,看到面前的熟人,忍不住婉然一笑。“又见着你了……真好。”
“一点也不好。”金雅轩皱着眉头,抱着双臂,很是无奈地看着她。
“哪里不好了?”
哪里都不好!——你跟我来。“
“去哪里?……对了对了,今次我终于能够瞧瞧这幽冥世界的真容。不知道是否从前已经来过无数次,却只是喝了孟婆汤,忘了个精光呢?雅轩,是不是有处名叫望乡台,等高一望,就能知道自己的前世今生,生生世世?……”
“闭嘴。”金雅轩神色古怪。“你哪都别想去。”
“为什么?对了,为何是你在这里接我?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在哪里?”
“别吵——你见不着他们的,因为你根本不该死!”
“可我已经死了。”
金雅轩叹了口气。“所以我要在这里截住你,不令你乱跑闯入了幽冥界中。”
佳欣愣住。“我不懂。”
“简而言之,你阳寿未尽。”
“哈?真的?那我阳寿该何时才尽?我能活多少岁?八十?九十?一百?”
“这我不知道——但我只知道,你就算阳寿耗尽的那日,也不会来这里。”
佳欣心中咯噔一声。难道——还能回到现代?
金雅轩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境况复杂,我也不是很明白,但至少,你现今命不该绝。所以上头命令我来看着你。等时机到了便送礼还阳。”
“真的假的?还是我在做梦?我明明已经生无可恋,还回去做什么?我明明已经毒发身亡。还能有什么还阳时机?我辛辛苦苦想了一夜做好一切准备来赴死。你现在告诉我我走得是条回头路?”
“你想不想,都得回头。别问我,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会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
佳欣啼笑皆非看了周围。一片漆黑。也无来处,也无去处,茫茫渺渺,虚虚实实。除了金雅轩和自己,什么活物也无,也不知道哪里能去,哪里能走。
停顿片刻。佳欣只好转移话题。“上次传信给你。收到了吧?”
“嗯,收到了。小窗小景已经没事,但她们另有遇合,恐怕不能回你身边了。”
“本来就是你地婢女,回不回我身边又有什么要紧?我现今这个景况,也做不了什么。知道她们安然无恙,我便放心了——说起来,你麾下八婢。倒有六个曾伺候过我,只可惜小楼小筑和小榭小亭……”
“没事的。”金雅轩随便挥挥手,渺茫黑暗中便出现一张大桌与几个木椅,她拉着佳欣坐下。“各人都有各人地命——你一定猜不到小窗小景地遭遇。”金雅轩有点神秘地卖着关子。
“什么遭遇?”佳欣顺从地追问。
“她们被天师道一后人所救,双双从了那真人,三人一同勘修大法,恐怕要走那长生不死之路了。”
“真的呀?”佳欣想起自己以前看过的修真小说——原来小窗小景成了里面的女主角之二呀。“那可真好,长生原本寂寞,她们彼此作伴,真是又逍遥,又快活。什么时候我也能修炼就好了——雅轩,你懂不懂紫金气?”
“不懂。我修习地内家功夫是速成之道;而紫金气一派是由医入武的正统,进境慢但功底扎实,跟我的路数完全不同的。”
“功底扎实?”佳欣苦笑。被小青一枚丹药便逼得功力散尽的,也叫扎实?
金雅轩摇摇头表示爱莫能助,“你别胡思乱想了。我好似听到有人来——啊,是个太监,传旨来了!佳欣,回去之后记得要坚强隐忍,咬牙忍过一阵,你就会明白其中究竟有什么奇妙安排了。对了,我升了河间道,以后不能在和你联络,一切多多保重。”
“哎——”佳欣还在莫名其妙,便只觉一阵晕眩,再次陷入沉眠当中。
“死了?”……
“没死,还有气呢……”
“皇上让给解毒丸……”
“塞,捏她喉咙……”
“放心,死不了。”……
“抬,快点儿。”……
“一,二……”
自己在哪里?
发生了什么事?
佳欣坐起来,身上一阵寒,下意识地拉手边的薄被。
好……好破的被子。烂棉絮抓了一手。
但……但养蜂夹道地牢房里不冷——因不透风;且也没有薄被——只有草褥。这里是什么地方呢?
破破一件屋子,四面透风,角落里放着大捆柴火,还有一个乱七八糟堆东西地柜子。自己就睡在低矮的小铺上,枕头是几根干柴,被子——就是手里抓的这条了。
佳欣反射到一个古装剧里常见的词:柴房。
但自己为何会在这柴房里?
之前……之前在做什么呢?
在牢房里。
养蜂夹道的牢房……记忆并不模糊,佳欣下意识地咬住下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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