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一会,佳欣忽然咬牙,转过头去。
有水滴在地上。青砖热泪。
紫金气一点,一点,收了回来。
佳欣大口呼吸着空气。
“我在掉头发。”含笑如一个少女样,依恋地看着佳欣。
佳欣伸手,抚摩她的头发。
那黑色和白色交杂的头发。
没有戴什么冠冕 ,也没有什么光泽。
但摸起来很软,很顺滑。
“四嫂……”
“好好照顾珊瑚。”含笑说。
佳欣点头。
然后含笑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佳欣等她睡熟过去,便也转身,离开了宫廷。
当夜,过后甍逝,谥号孝敬。
那拉氏的葬礼仍是由月华芳来主持。
需要交接到内库财务的时候,佳欣作为内大臣之首,终于有机会同她多多接触交往——以佳欣的阅人无数,联想到含笑中毒之后的绝望情形,也忍不住不寒而栗,提着心思同她讲话。
“王爷——王爷。”她她提高声音,“王爷在想什么,竟然如此走神?”
佳欣这才惊觉过来,侧脸看见月华芳的样子:如此贵气而和蔼的女子啊。交叠着的,是当年倔强莽撞的小丫头形象。……是在什么样的岁月中,最终变成了月夜偷情、落毒杀人的庸脂俗粉了呢?
“没什么。”佳欣淡淡答。“娘娘先前所计算的几笔费用,并不该由内库出的——等皇上好些了,您去禀他,便明白了。”胤禛因那拉氏之殁而病,还在修养之中。
“哦?是什么?”她一脸好奇。
“其实也没什么——将来,皇后是要与大行皇帝合葬的,所以,墓道等几笔都是走公库,由礼部向户部划账。”
“原来如此。”熹贵妃垂头。
佳欣冷冷看着她。
你再会生,你的儿子再如何聪明果决,也抵不过别人是多年元配堂正夫妻。
贵妃之为,虽然高尚,但终究,是妾而已。
佳欣有一些快意。
月华芳很快抬起头来,“这些金钱来去的,我也不懂,我想着,还是让弘历来帮忙吧?”
佳欣如何不明白她想要让自己儿子趁机插手如内库财政的心?含笑死了,胤禛病着。现在这个国家里,能够比她母子更高的人。也许已经没有了……也许,除了佳欣之外。
——佳欣忽然明白自己已经成为了别人的障碍。“他是孝子,不宜频繁出面的。”她淡淡道,毫不留情地警告了月华芳:你地儿子。他是嫡母,就是地下那人。就算你能够翻云覆雨,毒来毒往,你的儿子也不得不披麻戴孝,守在灵堂!
月华芳却并无不快,只是别有深意地看了佳欣一眼。“就算是忍痛。也要做事的。皇上病着,王爷身子也不大爽,丧事之外还有国事操劳。实在应该好好保重。他们年轻人身子骨强硬,让他们多跑跑腿,也是该当无碍的。
“娘娘莫要担心。我身体还好,不要紧的。”和她之间永远就是王爷来娘娘去,绝不会像和那拉氏那样,出现“四嫂”“十三弟”这样温情地字眼。佳欣越来越讨厌面前这个女子起来。
“王爷是国之栋梁。还是要格外谨慎才是。”月华芳若有所指地一笑,“王爷这些年来,也颇不容易……家事国事系之一手,千斤重担挑于一肩,若不是王爷与皇上手足情浓,又忠贞柔慎,换了旁人的话是万万不能的。”
佳欣色变。
这算是什么话?——什么系之一手挑于一肩,明摆着指她弄权?但最后那几句又叫人生疑。手足所谓“情浓”。忠臣之曰“柔慎”,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用词?分明……是在暗指佳欣女子身份,以及与胤禛之间的不伦关系?
佳欣不得不这样认知。
这位熹贵妃,既然有毒杀主母的手腕和胆量,看来并不为了自身奸情这么简单。
归根结底,是要为弘历扫清一切会妨碍到的人吧?
佳欣忽然心头火起,豁然站起,紫金气凝聚手中,虚虚欺了过去。
“国事政务,是我们臣子效忠君上的事,就不劳娘娘费心了。”
刹那间月华芳只觉有无形绳索缠绕脖颈之上,眼前发黑,想要叫唤,却发不出声音来。
“娘娘你怎么了?”佳欣冷笑着追问,俯身过去假作查探,却将绳索勒得更紧——
我随时可以杀了你。
她向着月华芳传递这样地讯息。
一是威慑,一是试探——为何不能杀了她,为那拉氏讨一个公道?
要继位大清江山的是弘历,不是她,有没有她,对国运大势,毫无影响!
佳欣有点赞赏自己的念头,手上正要再加力量,就听殿外通传。“宝贝勒到——”
佳欣凝了片刻,终于不甘愿地送了手。
转身拂袖而去。不想再跟这对母子多处一分钟——当年的德妃并胤禛,也没有这么招人讨厌吧?
和弘历擦身而过的时候,她用只有弘历一个人能听到得嗓音,沉沉而迅速地说了一句,“莫要太过分了。”
谁料,弘历竟然也答非所问地低声回了一句,“我去过古宅堂了。”
佳欣顿住,随即加快身形,向外走去。
古宅堂,是她秘密安顿富察若罕的所在。
除了她和富察若罕本人之外,并没有任何第三人知道。里面伺候地,都是外地仆妇,只道富察乃是高官外室,无人晓得内幕。
弘历竟有如此本事,查到那里?——他既然找到了,又会如何应对?
富察若罕从上京开始原本就在弘历的控制之中了。弘历要抢人,不会等到此刻动手。
但他会采用什么样的手段,起掳夺富察氏的芳心?
……佳欣有点乱。
自己从来救不愿站到弘历母子的对立面上去。但似乎是天意捉弄,定要她书写仇恨。
佳欣赶往古宅堂,确认富察若罕无恙,而众人皆都没有见过弘历来扰之后,才略略放下心来。思量了很久要不要将富察若罕换个地方收藏,但最后决定放弃——以弘历现今掌握的权柄和他的智识,京城之内,并无什么地方可以完全逃脱他的掌控了。
检查了若罕的胎儿无碍之后,佳欣便回到自己府中。
——珊瑚同若罕预产期相近,佳欣看了看四五个月后的黄历,预计了一下届时的公事政务,有点担心自己将疲于笨命。
其实这些年来,救援产妇婴儿等的医术秘法,自己已经一股脑儿地教授给了佳妍。若是有佳妍帮忙,就不至于两头跑了……珊瑚的身孕已经瞒不住,佳欣决定,回家尽快和佳妍好好地沟通一次,说清楚这里面的各种各牵扯纠葛。
但要如何从头说起,还真是一团乱麻。
佳欣想了一整夜,还未想清楚要怎样开口,第二日便被传来的另一个消息震惊了。
弘时和弘历在公众相遇,一言不合,动起手来。弘时持刀刺向弘历,两人争夺之间,弘时腹部中刀,重伤。
——佳欣可以明白这场悲剧的起因。也可以想象胤禛现在的心情。
活该啊……真的有点想说这两个字。
但是真正到了养心殿,看到了胤禛的表情,佳欣又不忍心说出口了。
他消瘦了很多。
他这一生,其实,也没有得着什么。
……给皇帝输气,扶他起来,拖着病体,赶去看弘时。
弘时不大好。
怕,是很难痊愈了。
“这叫轮回报应?”
看完弘时回来,胤禛靠在龙榻上,问。
“不是。这叫耳濡目染。”
佳欣冷淡地回答他。
小孩子们天天看着父亲伯伯叔叔之间以命相博,又如何不会有样学样,又如何回去有心孝悌?
更何况,面对的世界,还是一模一样:女人,皇位,权力,存亡。
胤禛很瘦了,下巴削出来,眼窝陷下去。
从那拉氏死后,他再也不曾临幸任何一个女人,包括连佳欣也没有。
他生命的一部分,已经死掉了。
“昨天玉枕儿来看朕。”他换一个姿势,说。
“如何?”
“我们谈了一会佛经。”
“你喜欢她多一些,还属喜欢四嫂多一些?”
“和玉枕儿在一起的时候,是朕一生之中唯一一段‘恋爱’。相见,心动,幽会,挣扎,矛盾。”
“栩栩如生。”佳欣赞。
“是……但是含笑不同。朕在潜邸,曾经每日每夜设想将来如何手握大权登临大位,每每幻想之中,站在身边的都是她,不作第二人想。”
“那,熹贵妃呢?”
“……是轮回报应,也是耳濡目染。”
一个有着出轨惯性的雍和宫。一个有着狠毒天赋的紫禁城。
若没有死掉,如何还学不会。
“弘历……”佳欣想说他,但凝顿了片刻。
胤禛接口,“他幼随圣祖,七岁杀犯上宦官而不变色,十二岁起办差,手段谋略。市恩络义,才华天纵。”
“是。他有如同圣祖或胤祥一样的精力和才能,他有如你一般的隐忍和韬略。他也有好像胤禗那样的好民望和好名声。他会是个好皇帝。”
“但他……一生未逢波折,心胸太高。”
“是。但是你已经没有办法了。我们都也已经没有办法了。”
乾隆盛世,乃是清朝由盛转衰的关键。弘历有才华,但太过自负。
“你那个叫弘驐的孩子,才华精力,都不输与弘历。但他总归非我姓血脉。所以,弘历要除去他,朕也没有阻拦,暗示他防守去做。”
“我早知道。其中有你在。”佳欣转过头去,望着窗外。“现在呢?弘时也快死了,你痛吗?”
胤禛干枯地面容没有一点表情。
他变得比六十多岁死去的康熙那时候的样子还要苍老。“朕只是明白了,皇阿玛地感受。”
佳欣一句“活该”在嘴边,又咽了下去。
忽然又笑起来。“好在这个时候。该当都看开了。”
弘时果然,死掉了。
弘历的武功并不出众,今次只是运气好,险胜。所以佳欣听说他开始加紧勤习武艺。延揽高手。
他老爸年轻时候也是如此,凭借强悍的粘竿处人马。生生将胤禗胤禟主谋的无数次谋杀挡于门外。
路看起来那么多,通往的方向,都是一样的。
天气热了又凉了。
佳欣发现自己的运气在变差,越来越差。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气场,在变衰弱?
珊瑚生小孩的时候,虽然难产,明明有机会可以救的,但自己却做了错误的判断,导致于小孩落地而亡。
不是第一次了。说什么接生。说什么援救?自己手里死掉的小孩差不多跟活下来的一样多了。
佳妍在那里燃香超度。
珊瑚昏迷当中一直叫着一个男人的名字。佳欣知道那是谁,也知道那个男人,已经被秘密,妥当地安排起来了。珊瑚一辈子也没有机会再见着他了。而那个出手安排地了,却已经和那个男人陷入同样的秘密、妥当地境遇。
珊瑚也许已经知道,也许还不知道。也许昏迷时候喊出口的那个发音,只是烙印在心底地本能罢了。至于理智里面,早已经清扫干净,整装待发。
她毕竟还年轻。佳欣忽然觉得欣慰。她觉得珊瑚和佳妍娟娟她们可以互相照顾。这是一件好事。
马不停蹄,安顿好珊瑚之后,佳欣便赶去了古宅堂。
若罕和珊瑚算起来几乎是同时受孕的,看样子也就在这两天了。
到达那里,果然早几日安排下地接生婆已经开始忙碌。
“夫人已经痛了二次,今次怕是真要生了。”接生婆以为若罕是佳欣的外室。
佳欣也不避忌。“产门开了几指?”
产婆一愣。
佳欣笑了笑。“算了,你们都走吧。我来接生。”
男人接生,还是女人接生,有那么大的区别么?
干嘛好似见了什么奇事一样。
若罕有强悍的生命力。
她生下一个男孩。远比平常活蹦乱跳实际上却体虚无力的珊瑚要容易得多。佳欣叫珊瑚不要叫喊,忍着痛,留下力气来生产,珊瑚就做不到。但似乎若罕做的很好。生完小孩,佳欣看见她的下嘴唇上一排咬得黑紫的血痕,忽然觉得没有办法再讨厌她下去。
不管她是谁也好,不管她有多么“祸水”也好,但她就如从前的自己一样,在一切孤独的境遇里面,都在努力活下去。
她远比自己坚韧。
佳欣忽然明白,她会走得更远。在历史上,也在人间世。
门外已经有脚步声过来。
若罕缓缓醒过来,看向佳欣。
她地眼光乱转,焦急情怯。“我的……我的孩子呢?”
“死了。”佳欣将死婴给她看。
那是珊瑚刚刚生下来的死婴,也是一个男孩子。
“不……不会,我感觉到他……不会的。”若罕开始哭起来。
佳欣愣愣看着她。
然后门外弘历掩进来,冲过去。跪下来,激动地抱住了富察若罕。
“天,我上天入地地寻你。终于知道你在这里。你怎么了?若罕,若罕,我的若罕……”
他情感丰沛,不似作假。但口中所说地,却是精心雕琢的谎言。
富察若罕痛哭出声。“弘历……弘历。”她伸手环抱住弘历,如溺水的人塔柱救生圈。“……我什么也没有了……天地之大,我要何处容身?……”
“你还有我。”弘历坚定的回答,然后轻轻吻她脸上地泪水。
佳欣暗叹了一下。弘历追求女子的手段,亦是他的叔伯辈中没有人能及的。
长辈们花心的,就太骄傲,诚朴的,却又不知手段。
实在是天赋秉异。
佳欣自觉,如果自己是富察,也不会不心动。
“但是。但是宝宝死了。它死了。它没有了。”富察若罕抬起眼,看住弘历。
“不仅如此,”佳欣在旁边补充,“你不能生了。今后都不能了。”
弘历豁然站起。
这句话在剧本之外。
但是很显然。佳欣有足够的手段,让它成真。
弘历转身。一拳挥向了佳欣。
拳头落在脸上。
佳欣向后退。
然后弘历欺过来,又是一拳。
这一拳被佳欣挡住。佳欣反击,她毕竟本质上还是女人,并不习惯以拳头打人,所以只是带着紫金气在一脚,将弘历踢了开去。
“你不要这样……王爷……弘历,弘历!……”富察若罕惊得从床上支撑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去地上,扶起了被踢得起不来身的弘历。
佳欣擦一擦嘴角。阴鹭地看了弘历和富察若罕一眼拂袖离去。
富察若罕所生下来地小男孩,刚好拿回去,安慰还没有醒的珊瑚。
——同弘历合作,不过是最近的事。
弘历找到佳欣,指天誓地,说弘驐的死,乃是皇帝的阴谋。说他与弘驐公平竞争,情同手足,云云云云,然后声称会对若罕好,照顾若罕一辈子,要求佳欣在若罕生产之后,假装告诉她婴儿已死,趁她最软弱地时候,前来带走她的心。
佳欣百无聊赖地答应了。
虽然,弘历说的话,她一句也不信——也许唯一可以相信的那句,是弘历对若罕地誓言?男人对女人的爱,的确是很大很大的动力,绝大部分男人,争权夺利背后的目的,也有很重要的一点,是能和自己心爱的女人携手登顶——但是他们并不知道,其实大多数女人并不很喜欢爬那么高的山,吹那么冷的风的。
所以,历史上的富察皇后,得到了弘历所有的爱,但是不快乐。
三天之后,佳欣见到了富察若凡。
她遭遇了她一生中可能最奇特的事情——堂堂一个贝勒福晋,居然在夜半被贼人掳掠,带到城外然后放掉。等她千辛万苦摸着路径回到宫门口的时候,却被告知,宝贝勒福晋从来没有失踪过,现在更好端端地陪着熹贵妃下棋,而她,只是一个胡言乱语的疯婆子罢了。
疯婆子一再纠缠,被人按倒在宫门口,剥了裤子,胡乱打了一顿,打得死去活来。身边运水运碳的马车来来往往,宫墙之中红花绿树,姿态婆娑。
然后佳欣出现在那个地方,将她带回了家。
佳欣没有去强求她明白什么,只是给她时间,让她自己去想明白。
富察若凡似乎是明白,又似乎是不明白。
但是佳欣带着佳妍、娟娟和珊瑚过来看她的时候,她却很清醒地看着佳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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