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压抑着什么,医生也说,她之所以会失忆,八成是出自心理因素。”
“你是说她故意忘记过去的一切?”海棠理解他话中暗示。
“有可能。”
“因为太痛苦了吗?”
“或许吧。”他稍稍握紧手机。“前两天我到艺廊,发现她暗中跟踪我,我想她是怀疑我跟谁见面,可回来后,她却一句话也不问,假装没那回事。”
“她会不会其实早就想起关于我们的事了?”海棠探问。
李默凡沉默两秒。“我不确定。”
“那你打算怎么做?跟她说实话吗?你可别冲动,你也不想伤害采庭的,是不是?”海棠力劝他仔细斟酌。
“我是不想伤害她。”李默凡忧郁地蹙眉。
全世界他最不想伤害的,就是他的妻子,只是……
如果有来生,我希望自己从来不曾遇见你。
他想起妻子在失忆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若是他注定要伤她的心,或许长痛不如短痛。
“我想——”
一道倩影蓦地闪进他眼里,他凝目望,发现他的妻正站在他卧房阳台的下方,捧着一盆晚香玉,仰着头,静静地看他。
她在那边站多久了?看他多久了?为何不喊他一声,只是痴痴凝望?
相隔遥远,他看不清她的眼神,但从她不笑的容颜,他感觉得到一股忧伤,如同她手上那盆花,将所有的清芬都藏在花苞里,只在夜最深的时候,才会悄悄吐绽。
他心弦一扯。
“默凡,你怎么不说话?”耳畔传来海棠关怀的嗓音。
但他已经听不见了,将电话收线,朝楼下扬声喊:“你在那边等我!”
.
他要她等,她就乖乖地等,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比小学生还听话。
柯采庭安静地敛眸,盯着怀里捧着的盆花,她养了一阵子,好不容易结了几颗花苞,却迟迟不开。
“你在干么?”李默凡奔下楼,挺拔的身躯落定她面前。
她扬起眸,眼潭清澈无波。“这个都不开花,我想问问福伯为什么。”
“你说这盆晚香玉?”李默凡落下视线,打量一番。“枝叶看起来都长得挺有朝气的,不开花,应该只是时候未到吧?别太紧张。”
“福伯也是这么说。”她喃喃细语。
李默凡若有所思地注视她,她察觉到他探究的眼神,身子微颤。
“默凡,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商量。”
“什么事?”
“我想……”她咬咬唇,犹豫该如何表达。“这栋房子,也才住我们两夫妻,不需要请这么多佣人吧?”
“什么意思?”
“我是说,好像太浪费了。”
“你该不会是想辞退佣人们吧?”
“嗯,我是这么想的。”她甚至觉得不需要住这么大的房子,太空荡了,更显得寂寞,也许一间温馨的小公寓就好。
“采庭,你怎么回事?”墨幽的眼潭锁定她,反照出她不确定的神情。“辞退这些佣人,难道你打算自己做家事吗?别告诉我你想玩贤慧持家的小妻子游戏,那种风格不适合你。”
她怔住。
“而且辞退了这些佣人,你想叫他们怎么办?他们好几个都上了年纪了,几十年都在你家服务,你就这样翻脸无情,赶他们走?”
“不是的!”她情急地反驳。“我没赶他们走的意思,我会给他们养老金,我只是……”
“只是怎样?”
只是希望改变他对她的印象而已,只是不希望在他眼中,她是个奢华无度的千金小姐。
李默凡紧盯她,也不知是否看透她的思绪,目光一闪。“其实我以前曾经对你提过类似的建议。”
她愣了愣。“什么?”
“那时候我刚到你家,也觉得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养一群佣人,太奢侈浪费了,结果你知道你是怎么对我说的?”
“我怎么说的?”她颤声问。
“你说,反正你钱多到花不完,让多点人有工作做、有钱赚,有何不可?而且反正他们几个年纪都大了,出去也找不到什么好工作,就让他们在这里养老也不错。”他顿了顿,嘴角若有深意地一哂。“那时候你虽然是用一种尖酸刻薄的口气讲话,可我后来仔细想想,也觉得挺有道理。”
他真的觉得有道理?柯采庭愕然瞪他,还以为他讨厌她到极点,对她从前的所作所为全都看不惯。
“坦白说,比起你现在这种伪善良、装俭朴,我还比较喜欢从前的你,至少诚实多了。”他犀利地批评,言语如刃,准确地割在她心口。
她顿时感到心痛。“你讲话……一定要这么尖酸吗?”
“我说的是实话。”他满不在乎。
她收握指尖,抓紧怀中的盆花。“你真的很……”
“怎样?”
“我不想跟你吵架。”
“这不像你会说的话。”
她都已经如此吞声忍气了,他为何还要刻意挑衅?
她郁恼地咬唇,别过眸。“我先回房了。”
“就这样认输了吗?”他的声音追在她身后。“柯采庭,你怎么会变得这么无趣?你该不会是在演戏吧?这种低声下气的小媳妇角色,你演得很开心吗?”
她凝住步履。“你——到底想怎样?”
“我要你说实话,我讨厌装腔作势的女人。”
似笑非笑的揶揄,终于点燃柯采庭极力压抑的怒火,她愤然回首,明眸璀亮异常。“你也不喜欢任性泼辣、自以为是的女人,不是吗?你不是说从前的我很惹人厌吗?既然这样,我现在改变了,有什么不好?如果你觉得我改得还不够,你跟我说啊,我可以再改!”
这是她失忆以后,初次展现心中的怒意,但话才出口她便后悔了。为何她不能多忍一忍?
可李默凡却像是料到了她的反应,并且以此为乐。
“前面几句还像你以前的样子,后面又走味了。”他慢条斯理地评论。
一股浓浓的倦意霎时攫住她,他到底要她怎么做?“你就是非惹毛我不可,对吗?”
“我只是希望你坦白表达你真正的想法而已。”他凝视她,若有深意地微笑。“我看,我们别再勉强彼此了,干脆离婚吧!”
突如其来的提议,如夏季的落雷,狠狠地劈在她耳畔,她惊骇地瞠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
他依然笑得那么云淡风轻——
“我说,我们离婚。”
第7章(1)
他要跟她离婚。
为什么?
因为她太坏了吗?因为他终于受不了她了吗?不对,应该是因为他从没爱过她吧?毕竟,他是她用钱买来的。
一念及此,柯采庭不禁深深地呼吸。她觉得自己快断气了,明明好好地站在阳光下,她却感觉自己仿佛溺在深海里,漆黑不见天日,势如破竹的水压强悍地挤着她,而她承受不住,即将碎成片片。
这是寂寞的深海,是谁也无力逃脱的深海。
她颤然扬眸,迷惘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可以这样吗?”
“怎样?”他的语调无情。
“你说当初是我买下你,不是吗?你可以这样……不要我吗?”
若是他们之间不能讲感情,那就讲交易吧,买卖之间该有仁义的,不是吗?
“我是不能这样做。”李默凡淡淡地微笑,她看不出那笑容意味着什么,是嘲讽吗?“所以我只是提议,答不答应在你。”
“只要我答应了,交易就结束,是吗?”
“是。”
柯采庭安静地敛眸。
只要她肯点头,这桩荒谬的买卖婚姻就可以和平落幕了,不相爱的两个人,要如何虚伪地共度一辈子?
只要她答应,他自由,她也可以从谎言的束缚中挣脱。
就答应吧!干脆一点,洒脱一点,让彼此自由,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她是柯采庭,那个所有人眼中很骄傲很任性自我的千金小姐,她怎能那么没格调,在一个男人坦言不要她的时候,还放*段苦苦哀求?
她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
“怎样?你肯答应吗?”李默凡要她给个答案。
她盯着怀里的盆花,细数那一颗颗不开的花苞,花苞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为何迟迟不肯坦然绽放?
“采庭……”
“我不答应。”她哑声呢喃。
“什么?”他没听清,或许确实听清楚了,但不敢相信。“你说什么?”
“我不答应。”她扬起容颜,清浅地笑着,笑意融进眼里,成了一团水漾迷雾。“我不离婚。”
“为什么?”他恍惚地望她,她的笑太美、太迷离,教他失神。
因为她没有格调,因为她轻忽尊严,因为比起格调与尊严,她有更怕失去的东西。
她怕,失去他——
“总之我不离婚。”她嫣然微笑,内心深处,却躲着一个哭泣的少女。“我既然买了你,你就得留下来,这是你的义务。”
“只有三年。”他提醒。
“什么?”她震住。
“我忘了告诉你,当初我们签约的时限是三年,三年后,我有权利选择离开,到今天为止,我们的婚姻已经维持了两年三个月零八天。”
他还算得真清楚啊!对他而言,困在这段婚姻里,是度日如年吗?陪在她身边,有那么令他痛苦?
柯采庭轻绽粉唇,无声地笑了,笑他,更笑自己,笑这一切荒诞不堪。
“三年就三年吧,三年期限到了,我自然会放你走。”语落,她飘然旋身。
“你认为我还等得了吗?”他干涩的嗓音从她身后追上来。
心口,尖锐地疼痛。“等不了……也得等。”
.
她要他等——不,该说是命令,以一个买家的身分,命令卖方确实完成契约上的规定。
三年,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这并不是无理取闹,她只是要求按照规定来。
可他却好似怒了,从此以后不再与她交谈,夜晚也不再踏进她卧房,与她保持冷淡的距离。
她夜夜握着遥控器,一下调亮,一下调暗,却绝不灭灯,她在跟自己玩游戏,挑战自己的极限,游走在寂寞的边界。
她的头很痛,每个白日,每个夜晚,过去的回忆都会如浮光掠影,闪过她脑海,而她浑浑噩噩,从未认真撷取任何片段。
然后,某一天,当她坐在庭园的凉亭里发呆,她看见他带回一个女人。
一个浓妆艳抹,身材火辣的女人,深v的衣领关不住丰盈的*,*地*。
他将那女人带进画室,他从不让任何人踏进的圣域。
嫉妒的蠹虫狠狠地咬噬她,她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追问那女人的身分。
“她是人体模特儿。”李默凡神色自若地宣称。“我最近忽然想画*图。”
*图?意思是那女人会*地躺在他眼前?
“你知道,这是艺术。”他似笑非笑。
艺术?见鬼的艺术!
她无法接受这说词,他曾说过,他无法画她,因为对她没fu,那么,对那个女人,他难道就有fu了吗?
那么俗艳、毫无气质、一点也不特别的女人……
思绪至此,柯采庭蓦地凛神,忆起那本满满注记着社交行程的手志,以及那琳琅满目的更衣间。
或许她从前也是个俗艳的女人,镇日只知将自己装扮成芭比娃娃,四处寻欢作乐,比起那位*模特儿,她不见得高明多少。
而且人家至少让李默凡有fu,能够激起他创作的灵感,而她呢?
柯采庭笑了,嘶哑压抑的笑声连她自己听了都头痛,太阳丨穴附近的血脉急遽跳动,威胁要夺去她的理智。
为何会如此头痛?仿佛脑子里有几百个小人,拿着电钻冷酷地钻她血肉,天崩地裂也不过如此。
“小姐,你还好吧?”小菁送午茶进房,见她痛得倒在贵妃榻边,紧抓着扶手,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抓住一线生机。“是不是又头痛了?你忍一忍,我拿药给你吃。”
她虚弱地摇头。“我……不吃了。”吃了也没用,药物根本无法抑制如此激烈的疼痛。
“那要不要送你去医院?我去请姑爷来!”小菁刷白脸,匆匆转身去唤人,几分钟后,张管家跟她一起奔回,李默凡却是不见人影。
“他人呢?”柯采庭扬起冷汗涔涔的容颜。
“小姐,我扶你起来。”张管家似乎有意逃避她的问题。“你先吃药再说……”
“李默凡人呢?”她拉高嗓音。
“姑爷他……”小菁不安地绞扭双手。“他说他正在画画,谁都不许打扰。”
连她也不准打扰吗?她痛到趴跪在地,宛如灭项,他仍是毫不在乎吗?他真的在画画吗?或者其实正和那女人翻云覆雨……
灯光在柯采庭心房灭了,无垠的阒黑中,只有一双野兽的锐眸亮出精光。她认得它,那是恐惧,多年来一直由她驯养的恐惧。
它就快挣脱枷锁了她绷紧神经,不顾太阳丨穴仍强烈作疼,踉跄地起身,双手扶墙,一步一步往外走。
“小姐,你要去哪里?”张管家焦灼地追问。
她回眸,迷幻地微笑。“去我丈夫那儿……”
.
她在门外。
李默凡站在画架前,抓着画笔,手发颤。
虽然没人通报,但他知道她就坐在门外,安静却固执地等待他。
听说她头痛,发作得很厉害吗?她拒绝吃药,也不去医院,究竟想怎样?难道她宁愿自生自灭吗?
“默凡,你怎么了?不画了吗?”躺在贵妃榻上的*见他神色有异,奇怪地问。
“怎么不画?当然要画。”他极力扯开微笑,方唇却隐隐颤抖着。
“我看你脸色不对劲,该不会生病了吧?”*意欲起身。
“我没事,露露,你别动。”
“可是你脸色真的很难看。”艺名“露露”的女模特儿担忧地望他。
“我很快就画好了。”他眯起眼,观察光影在露露的裸肤上呈现的效果。她是个丰润的女人,很有西方*美女的味道,做为*模特儿,是很理想的人选。
决定颜色后,他拿画笔蘸油彩,往画布挥洒,颜彩却不小心越了界,在画布上留下点点圆渍。
那是他心慌意乱的证据。
李默凡盯着画布,忽地惨淡一笑。他在自欺欺人什么?他连画笔都握不稳,要怎么完成这幅画?
他掷落画笔。“算了,今天到此为止。”
露露会意,毫不扭捏地起身穿衣,盈盈走过来,抛给他烟媚一眼。
“我明天再来。”
他点头,目送她离开,她开门,似乎发现了什么,呆凝数秒,才又翩然举步。
他的妻果然在门外等他吗?
李默凡瞪着虚掩的门,僵立原地,她只要伸手一推,便能走进来,可她似乎坚持耍脾气,沉默地继续等候。
非要他先投降吗?
李默凡掐握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一分钟后,他终于耐不住,悄悄拨了内线电话。
张管家几乎是立刻接起电话。“是姑爷吗?”
“是我。”他沉声应道。“小姐怎么样了?头痛好了吗?”
“嗯,她没事了。”张管家迟疑地顿了顿。“小姐不许我们通知你,可她现在……就等在你工作室外头。”
“我知道。”他闭了闭眸。“你放心,我来处理。”
挂电话后,李默凡依然直挺挺地站着。他以为自己得知妻子不再头痛后,便能安心,但不知怎地,拳头仍紧握着,胸海澎湃着某种强烈的情绪。
他想,就由她等,高兴等多久就等多久,他既已决定狠下心,就不会心软。
他不能心软,不能让一切功亏一篑……
他坐下来,在离门扉很近的地方,也许就靠在同一处墙面,隔着几寸水泥墙,背靠着背。
她能等他,他当然也可以冷酷不理会。
他深吸口气,思绪悠悠地回到久远以前,那是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的父亲把他锁在阴暗的房间里,不让他出来。
除非,他能画出一幅画。
很小的时候,父亲便发现他遗传了母亲的艺术天分,他能画画,能尽情利用各种颜彩,挥洒自己的才气。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便像发了狂似的,压榨他身上每一分神似母亲的细胞。
不画画,就没有自由。
所以他不停地画,不停地压榨自己的才能,直到有一天,他被缪思女神遗弃,失去了创作的灵感。
他的笔下,再也诞生不了艺术的生命,勉强挥就的,只是不入流的作品。
他失去利用价值,却得到了自由,父亲不再强逼他作画,他终于能够走出忧郁的牢笼,走向开阔的世界。
他决定休学,年纪轻轻便背起行囊,走遍世界各地,绘画对他而言已不是创作,只是糊口的工具。
多年后,友人捎来他父亲的死讯,他回到台湾,葬了那个他曾经爱过却也深深憎恨的男人。
然后,在那片象征自由的汪洋大海,他看见了她。
他的新女神。
一念及此,李默凡涩涩地苦笑。
他真是疯了,才会为她在台湾停留,舍弃最怕失去的自由,再度出卖自己的灵魂。
他疯了,在他乍见她那一刻,看她独自站在礁岩上,以一种傲慢无礼的姿态,望着海,望着天,或许,也望着神。
她在与神谈交易,虽然他不能确定谈话的内容,但他感受得到她的坚决与彷徨。
矛盾的女人,矛盾的姿态,他几乎是立刻提起画笔,迫切而饥渴地画她,描摹她的神态,她的气韵,她深埋在心底不可言说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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