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侯呢?”
“今日真领着荣二爷上门赔罪,这事京城里虽传的风风雨雨,但二位老爷息事宁人,听说正商量着要将婚事提前。”
陆焉撩开帘子看窗外,冷嘲道:“如意算盘打得响,可惜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阎王要你三日死,岂可留你道五更?
景辞被关在佛堂里,扎扎实实抄了三日经书,不许出门也不许见外人,一丝风都透不进来,她便不知国公府与永平侯府的默然和解,固然惊讶于陆焉的突然出现。
她瞧见他的绯袍云雁补服,心便落了地。从绕着弯子拗口的金刚经里脱身,似一只欢快的燕,小跑着迎上来,“陆焉,你怎么来了?我爹…………”
陆焉会意,深邃眼里生出暖意,“臣与同景大人谈妥,此番特来拜谢郡主救命之恩。”
佛堂的门大敞着,细碎的日光都落在他身后,照得他本就苍白的皮肤近乎透明,似一尊纸人风一吹便碎,她的心莫名抽紧,明知他是个再坚忍不过的人,但越是如此,越是心伤。
“陆焉…………”她的姓名在她舌尖,绕出了缠绵,她伸手拉住他衣袖,远远的晃上一晃,娇娇惹人怜。
他酥了一颗心,上前一步,反握住她微凉的手,隔着不远不近不亲不疏距离说:“怎么了?”带着鼻音,宠得她更没了顾忌,含糊不清地说:“我身上疼呢——”娇滴滴藏着鼻音,抬眼望他,眼睛里都是依恋。
他蹙眉,而她心底窃笑,最中意看他皱着眉心疼的模样。
第42章 阿爹
第四十二章阿爹
一别二三日,她在他眼里又消瘦几分,他对她总是心疼,总是不知究竟该如何宠着她爱着她才够得当。桥她在小桌边落座,悉心问:“上过药没有?这几日吃的好不好?这佛堂冷清,夜里当心着凉。”
“疼——”前一刻瘪瘪嘴要哭,下一刻立时笑开了,盈盈网住他,狡黠道:“我逗你玩儿呢,父亲打我没下重手,上过药养伤个一天半日的也就好了。就这几日清汤寡水的,日思夜想都是红烧肉。”
陆焉被她逗乐,伸手刮一刮她鼻梁,满口亲昵,“馋猫。”
“哼!我这是吃饱了好长个儿,再长半个头,看青岩还敢不敢笑我小矮子。”
他握住她两只手,攥在掌心,抬眼笑道:“不怕,郡主这样恰恰好。”少顷,感叹道:“是臣无能,让郡主受苦了。”
“倒也没什么,无非是打几下板子吃几日素斋,比不得你,差点儿命都没了。你往后可得注意些,别再莽莽撞撞的,跟个毛头小子似的。”她郑重叮嘱他,煞有其事,惹他笑,手上再收紧些,只愿留下这一刻,“好,都听小满的。”
可惜她未能明白,他只有为她,才留存着一颗赤子之心,鲜活而冲动。
景辞学着他的动作,食指弯曲,刮过他英俊高挺的鼻梁,从山根到鼻尖,一道近乎完美的弧,“真是个好乖乖。”
“调皮。”他攥住她捣乱的手,恨不能将她藏在袖中,时时端看。
景辞故作深思,“呀,让我想想,赏这个小乖乖什么好呢?”
陆焉道:“郡主且想着,微臣先把礼进上。”
喊一句春山,春山便凭空闪出来,端着一大匣子东西,打开来放在桌上,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滑过满匣珠宝,有象牙雕的小人,也有熠熠耀眼的宝石珠翠,毫无章法地存着,同她说:“臣听景大人言下之意,这佛堂郡主还需住些时日,这一匣子东西,郡主留着玩吧。”
景辞一眼扫过去,一件件都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就让他这么随意搁着送到自己跟前来,她虽平日里不爱计较这些,但也难抵他心意,摇一摇他衣袖,嘀咕道:“你可真好…………你若是我爹就好了,肯定不打我,也舍不得让我住这个黑漆漆洞丨穴似的屋子。”
陆焉轻呵道:“胡闹,这话也是能随口说的?”
景辞根本不惧他,依旧嬉皮笑脸的凑上前来说:“那你就做我的小阿爹好不好?”
好?哪能不好?真是个要命妖精,一张纯真无垢的脸,说着天真无邪的话,却让他一颗心倏地收紧,恍然间一只女人的手从胸腔穿插而过,攥住他扑通扑通乱跳的心脏,十指收拢再放开,掌心里滑动揉搓,反反复复折磨,欲生欲死。
他不说话,她便一个劲缠他,撒娇痴缠的本领都施展出来,一时扯他衣袖,一时勾他元宝领,歪着头一脸坏笑,“好不好?好不好嘛…………你不说我可就不让你走了,也让你尝尝镇日里吃斋念佛的滋味儿,我念经你敲木鱼,改明儿给太后讲经…………”
“别闹,衣裳都要扯坏了。”他企图拉住这只上下作乱的小手,她迅捷躲过,笑嘻嘻再扯住他襟口蝴蝶扣,往前拉,“就闹,就闹,坏了照原样赔给你就是,我可富着呢。”
他无奈,哭笑不得,身子往后躲,不慎将她带得往前,一下跌坐在他怀里,侧脸倚着胸膛,人就在膝上。
鼻尖有淡淡女儿香,她仍在笑,问他“答应不答应”,而他伤口抽痛,仍然舍不得放手,这甜蜜的痛,他愿受。
他嘴上说“别闹”,手臂却环住了她。春山连着西厂的人都在院子里守着,门敞着亦没人敢探头来看,这一场久别重逢生死历劫的嬉闹。
她天真不谙世事,眼瞳若宝石珠子一般明澈闪亮,他在她眼睛里找到自己的影,是他一生最美的梦,但愿这梦永不醒。“小满…………”
“嗯?”羽扇似的睫毛忽闪,她侧过脸看他,“怎么了?”
他想了许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终只是说:“好好照顾自己。”
“晓得啦,你好啰嗦。”她坐在他膝上,小娃娃似的一晃一晃,“你伤口还疼么?我记得大夫说第一夜最难熬,你可好?”
“好,用过药便睡了,醒来便能下地走。”那些苦,他受过了,便不愿再告诉她,她应当是如眼前一般,天真可爱,无忧无愁。
“呀,我看你才是小猪猡,天大的病,睡一觉就好。”抬手描着他的眉和眼,指尖最后落在他眼角泪痣上,拨弄来拨弄去的好玩,一时间愁云上眉间,低声叹,“千万别再有下次了,下一次我可没这个本事再去抢人。”
“好——”他藏起他的哽咽。
水绿色裙摆下面,一双玲珑小脚飘来荡去,时不时点一点地面,再荡起来,秋千似的闹着,喊他一声,“陆焉——”绵绵软软。
“怎么了?郡主玩够了?”
她忍着笑摇头,“我同你说个事儿,你可千万别生气。”
“微臣不敢。”
她凑近了同他咬耳朵,“你让春山宰一头小猪送过来好不好?我想吃肉…………”
他绷不住,笑出声来,偏还要装出个长辈模样,瞪她,嘴角上翘,“你呀——菩萨面前也敢说这样的话,快去给菩萨陪个不是。”
“菩萨大人大量,才不会跟我计较这些。”撇撇嘴,食指去勾他盘扣,垂着眼不说话,过一会再偷偷瞄他,看得他心软,不多时便什么都答应了,“那我就是饿嘛,小阿爹,你才说再不让我受苦的。”
“好了好了,再过几日,我让人给你送吃的。”真是怕了,她再多喊一声,他背后衣裳都要被汗水浸透。
“还要过几日呐!”
“你正养伤,茹素有益。再而,郡主想想,受罚思过哪有这般敷衍的?景大人晓得了,又要罚你。”
景辞不服,提高了音调说:“什么思过,我可没什么要思过的。”
他笑着,静静看着她,温柔如许。
她轻轻推他,“你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花?”
陆焉道:“看着郡主伤也好得快些。”
“尽会胡扯,我又不是神仙丹药,看着我就能百病除。”
“好了——”他握着她的腰,将她扶起来,“时候不早,臣需告退了。”
“这就要走啊?”不高兴都写在脸上,她不乐意放他走,扒拉着金丝流云袖口不松手,“父亲既不许我出门,又不许人进来,我就在这天天抄经,字不好还得重写,我不得无聊死啊?”
陆焉安慰道:“也好,安安静静的,不必听外头风风雨雨。”
景辞咬着下唇,犹犹豫豫说:“有句话我想着,还是该跟你说说…………”
“好,臣听着。”他多多少少猜到她心事。
景辞道:“荣靖这个人傻登登的,但不算坏,我瞧着他不像是能做这事的人…………”
他的笑容散了,端起往常的审慎,“郡主以为荣靖乃可托终生之人?”
景辞不解,不知他为何突然问出这一句,轻声道:“他并不坏。”
他忽而不想再争,他只心疼她,万千富贵依旧是可怜人,怪她作甚。
“郡主要说的臣已明白,郡主好生将养,外头的事情不必管,过几日便都好了。”
“嗯。”她点头,“我晓得的。”
“微臣告退——”
景辞站在门前,望着他单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消散在春末的日光里,似一阵烟一片云,被风吹散,无踪无迹。
她开始害怕,恐惧这疏淡的影。
春雷惊梦,雨疏风骤。两仪殿的哭声撕裂阴云,小内侍一路小跑溅起一地水花,有人哭哭啼啼在喊,“皇上,皇上…………”有人大叫,“太医,快宣太医…………”
湘嫔一身白腻的肉,赤身裸*体从龙床上爬起来,两只沉甸甸的奶*儿八卦图下荡来荡去,国师也惊了魂,这一时也顾不上趁机掐一把这对销魂蚀骨的奶*子。哭都来不及哭,两条腿灌了铅,哪里迈得开步子,扑通一下跌在地上,望着皇帝青紫的脸,嚎啕大哭。“皇上,皇上啊,皇上天命所归,千秋万世啊皇上。”
慌乱中有人打翻了香炉,锦灰撒了一地,小宫娥的绣花鞋跑动中前踢,通亮的寝殿扬起一片带着香的尘雾,是春秋繁华都烧成了灰烬,是茵茵初夏风飞雪舞,似一场歌舞,又似一场闹剧。内侍臣尖叫,“去找陆大人,快去找陆大人——”
是找救命的稻草,还是杀人的毒药?
雨越下越大,天边黑云滚滚,一层叠着一层压得人呼吸艰难。耳边只听得见哗啦啦水声,嘈杂不堪。远远一个人立在檐下,墨色的袍是阴云的怒,忍着忍着,等这一场狂风骤雨、电闪雷鸣。
春山弯着腰站在身后,上前一步说:“义父,人来了。”
头发花白的老太监提着衣摆猛冲过来,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一股狂热,“陆大人,可算找着您了,两仪殿出了大事,大人快去瞧瞧罢。”
春山撑伞,他入戏,掐算这瓢泼大雨能下到几时。
第43章 骤雨
第四十三章骤雨
今上重病辍朝,京师连日暴雨,阴云盖天。无人知道内情,却越发惊颤,人人参禅拜佛,求老天怜悯。
静悄悄,静悄悄,死一般安宁。
慈宁宫,太后皇后都在座上,陆焉立身于堂下,慢声道:“湘嫔与莫道平皆已认罪,此二人乃白莲教教徒,欲谋逆叛乱,一连几日的金丹里都藏了慢性毒,本意要将这毒化成病,但前夜两仪殿的桂月香里让湘嫔掺了助兴烈药,圣上一时不查,才…………”
话不必点透,太后已拍案,“好大的胆子,好狠毒的心肠!若不是皇帝荣宠,莫道平与湘嫔能有今日?不思回报反谋逆噬主,这等畜生留着作何?不必再审,这两人拖出去着野狗吃了,但凡牵连之人秋后处斩,白莲教一个也不可留,陆焉——”
“臣在。”他拱手,上前一步。
“这事你得捂得紧紧的,一丝风也不能透出去。快刀斩乱麻,该杀的杀该办的办,务必干净利落,不留后患。两仪殿近前伺候的人…………你看着办吧…………”太后是慈悲人,这后头的腥风血雨,她自不忍说,自然有人料理。
太后娘娘怒急攻心,总有遗漏之处,皇后摇着一柄冬雪落梅的小团扇,凉凉地撂下一句,“这莫道平是谁人举荐?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都往宫里送,这风气也该压一压了。”
太后并不喜欢眼前这个假惺惺人物,自然,自己个儿虚伪,便更看不上虚伪假善之人。
但这一句问得好,正中下怀,指陆焉,“你说。”
陆焉恭谨道:“微臣依稀记得,当时是恩亲侯将莫道平举荐入宫。”
“好一个恩亲侯,恩亲二字何来?与他宠冠六宫的好妹妹怎分得开?如此一家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当杀之!”
皇后扯一扯嘴角,挑出个僵直的笑,“太后圣明。”
太后道:“宫里的事情宫中料理,外头还要靠陆厂臣。”
“臣不敢,臣为皇上太后,万死不辞。”
皇命如雷霆,摧枯拉朽。恩亲侯、郑本涛谋逆犯上,诛九族,莫道平凌迟处死,湘嫔自宫中消失,尸首不知何处。东西厂锦衣卫并行,三日内杀个干净。抄家当日,恩亲侯府的哭声似乎还盘桓在城西,如今宅内墙角已起蛛网。江南各府搜查白莲教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凡家中有白莲图,念白莲教教义之人通通落狱。浴血归来的提督大人雷厉风行,杀伐果决更胜以往。
曹纯让病逝,曹得意走马上任,毛仕龙是个只会点头哈腰的废物,京师极权全然攥在陆焉一人手中,永平侯也拜起了佛祖观音,奢望保佑侯府妻小一家平安。如今一双眼睛都黏在国公府,恨不能明日就将景辞娶进府中,高高供起来当他们永平侯府的丹书铁券。
这场雨,这阵风似乎都停在五月初四这一天。阴云散,朝阳初晴,休眠了三天三夜的万岁天子也终于从马上风的糜烂中睁开眼,要叹一句皇天庇佑,却发现手脚僵直,舌头麻木,只能发出唔唔唔畜生似的叫唤。一双苍老而浑浊的眼镜向外鼓出,太医去了哪里?国师去了哪里?要做一场法事吃一粒金丹,百病全消。
两仪殿里没人敢上前,一个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祈求老天怜悯留下这条贱命。唯有陆焉依然如从前,向前一步道:“启禀圣上,莫道平与湘嫔意图谋逆,已交刑部正法。”
早衰的中年人“啊啊啊啊”乱叫,谁要问这些?他是要太医提头来见,一群废物,只会劝他节制节制,当真紧要时半点用处没有,留着何用?不若杀之。
陆焉缓缓道:“圣上急火攻心才至如此,胡太医已尽力诊治,圣上安心服药,三五日之后便可好转。”
他怎个安心?恨不能下一刻就从龙床上跃起,谁要做这口不能言身不能行的废物?
而他眼前似乎只剩陆焉一个可靠之人,皇后有皇后的打算,恨不能他早早去了好让太子继位,太后?她还有个小儿子在西北,蠢蠢欲动。
只有陆焉,一个阉人,无可依靠,忠心耿耿。
内宫、外朝,都仰仗这一个无人看得上,或许路过还要朝他身上吐一口唾沫骂一句奸佞的太监。
锦衣卫都指挥使毛世龙如今越发得意,觉着自己早些年慧眼独具,没压错宝,跟着曹纯让那老废物奔忙◎日才抄完恩亲侯府,今日便来进贡,几箱子奇珍异宝,一匣子银票金条,一股子谄媚劲,若是年龄合适,他铁定要拜眼前一位垂目饮茶的俊秀青年做干爹义父,日日在家中供奉,府里磕拜。求干爹庇佑,升官发财,平步青云。
如今还要指着恩亲侯府里搜出来的金山银山,啧啧感叹,“这恩亲侯可真不是个东西,承蒙圣上恩德,封侯拜官,谁知黑心成这样,这一家子金砖珠宝,啧啧…………根本数不过来,那一人高的珊瑚树库房里锁着好记株,不看不玩的,光落灰呢。小人想着,横竖这好东西清点不过来,即便都交上去,也到不了饿死的老百姓手里,不如拿来孝敬厂公大人…………大人为朝廷社稷劳心劳力,恰收下这些,留着消遣。”
陆焉放下茶盏,往桌上略瞟上一眼,不咸不淡地说:“毛大人留了不少吧。”
毛世龙嘿嘿地笑,腆着一张马脸回道:“哪能啊,上上下下都要打点,这出生入死的,总该给过过油水。厂公大人清楚,这满朝上下,哪有一个不贪的?这年头,清官都活不长!”
他心里厌恶极了毛世龙嘴脸,面上却忍而不发,淡淡道:“毛大人高见。”
毛世龙拍马跟上,“小人信口胡说,哪比得上厂公大人英明神武,真知灼见。大人事忙,小的不敢打扰,先告退,告退。”说完一步步倒退着出门去,陆焉抬手拨一拨青瓷杯盖,鼻子里轻哼,“狗东西——”
日头西沉,春山弓着背进来,“义父,春和宫那位不肯就死,吵着嚷着要见义父。”
陆焉道:“她不肯就死,你不会搭把手,帮帮她?”
春山道:“小的无能,小的只怕喻贵妃这吵吵嚷嚷的,真说出些什么不好听的,带累了义父。”
陆焉低头看长影斜照,静静沉默,片刻后站起身来,往西边春和宫去了。
昔日繁华皆不见,物是人非事事休,留给喻婉容的只有白绫三尺,毒酒一杯,横来竖往都是死。
再没有了满头珠翠,亦卸去了妖媚浓妆,她一身素淡如山中少妇,带着铅华洗尽的无奈与哀愁,从妆台前回过头来看他,苍白的侧脸一如六年前的春日,她仍是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没有野心也没有欲*望,安安分分等待终老,以为一</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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