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他!”
黄太太大喝一声,“溥家明是你大哥,他对你恩重如山,你胆敢说出这种话来!”
我已经死了。
我不敢再抬起头来,这世界对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
我挣扎地站起来。
“你要往哪儿去?家敏,你要往哪里去?”
“我不知道,”我疲倦地说,“我想喝点酒,好好睡一觉。”
“你在我们这里休息,我来照顾你。”
“呵是,”我点点头,“我已经不能回自己的家了。”
“你坐下来——”
“我不应打扰你们。”
“家敏,你别说这种话。”
“我要走了。”
“我不准你开车,你不能走,”她坚决地说,“我求你给我一点面子。”
我诧异地问:“你怕我去死?”
黄太太的眼睛露出恐惧。
“我早已死了,”我说。
黄太太忽然落下泪来,她哭道:“你们这些人一个个怎么都这样?叫我怎么办好呢。家敏,你可别吓唬我,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不能对不起我。”
我叹口气,“我要睡一觉。”
黄太太真是天下间最容忍最有母性的女子,她服侍我在客房睡下,给我喝开水。我懂得她在水中掺了安眠药。
我很快睡熟了。
醒来的时候是清晨二点。
客房的空气调节得十分清新,静寂一片。
我默默地起床,到浴间洗脸洗头洗身,刮了胡髭,走出客房。
黄太太并没有睡,她迎上来。
我说:“黄太太,累了你了。”
她凝视我,“我与振华商量过,你现在就住在这里,天天与他一起上下班,我已差人把你的衣物搬了一部分过来。”
“谢谢。”我说。
“振华先睡了,他明天要开几个会。”
我说:“我肚子饿了,想吃点东西。”
“跟我到厨房来。”
她让我吃三文治与啤酒。
冰凉的啤酒使我清醒,我告诉自己:溥家敏,从今以后,你是一个死人,死人没有喜怒哀乐,故此你要好好地过日子。
“家敏,你好过一点没有?”黄太太出现在我身后。
我紧紧握住黄太太的手,将她的手贴在脸上。“你们待我真好。”
黄振华的声音在我们身后传来,“溥家敏,你少对我老婆甜言蜜语的,我宰了你。”他先笑了起来。
他们俩对我温言相待,我再也忍不下来,我说:“我……我心如刀割。”
黄太太说:“家敏,家敏……”
黄振华说:“爱她不一定要占有她,家敏,你应当明白。”
我的眼泪汩汩而下。
黄振华叹口气,“我要去睡了,更生,你好好开导他。”
我说:“不不,黄太太,你去休息,我一个人坐在这里。”
黄太太说:“别担心,我是天下第一个闲人,又不上班,也不理家务,这些事若果我不包揽上身,我还做些什么呢。”
我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在书房里。”她站起来走开。
我把头伏在饭桌上。
黄太太真是一个知书识礼,温文有礼、体贴入微的女子。
假如,*也会有这样的成就,我还希祈些什么呢。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一百年后,我有没有遇见过玫瑰,又有什么分别。
最主要是现在活得高兴。
伏在桌上久了,我的脖子渐渐僵硬,但我没有移动身子。
我不能与大哥争女人,我一生欠他太多,不能成全他就罢了,我不能与他争,而且要使他相信,我对玫瑰并无诚意。
第二部 玫瑰盛放 (2)
黄振华铁青着脸教训我,他说他从不管职员私生活,只要他们把工作做好,家中三妻四妾再往外跑去追求女人是一件事,但如果我不把桌子上的功夫清理掉,他会开除我。
我眼睛看出去是一片空白,以前日理万机的溥家敏此刻一筹莫展,黄振华的得意门生不但辜负了师傅,也辜负了他自己。
然后他叫我坐下来,苦口婆心地说一个故事给我听,那故事的男主角,是一个叫周士辉的男人,女主角是黄玫瑰。
“那人还活着,你要不要见他,欣赏他那落魄样?”
我动了气,“黄振华,你根本不知道情为何物,你不知道你自己活得多么贫乏,你除了名片上的头衔,一无所有!”
他怔住,缓缓地把头转过去,慢慢说:“那么去吧,去把你自己溺毙在感情里。”
我说:“至少我有胆量去爱,你呢?诚然,你没有痛苦,但是你有没有快乐?黄振华,别告诉我成功地搬迁国际银行的电脑室会给你带来快乐。”
黄振华的脸色变了。
我低声说:“对不起……我出去工作,我会设法控制自己。”
“那么一会儿与玫瑰吃饭,你最好别去。”
我的心牵动地痛,“让我去,”我苦苦哀求,“这是最后一次。”
黄振华则转了头,懒得理我。
我坐在自己的桌子面前,麻木地工作着,周士辉与我不一样,他有家室,而我没有,想到这里,我安乐不少。我叫女秘书过来记录了好几封信,打开文件夹子,如火如荼地应付业务。
中午时分,我不敢出声,黄振华走到我身边,冷冷道:“还坐着?该吃饭了。”
我鼻子一酸,眼泪充满眼眶。
黄振华轻轻说:“你兄弟俩没父没母,好不容易熬到今天,你要珍重,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感情并不是一切,你以为我不懂享受?你以为我不欣赏爱情?但在这个世界里,我们有固定的责任,你想想清楚。”
我顿时哭了。
这么大一个男人当众流泪,平时仰慕我的女秘书们看着我,目瞪口呆。黄振华摇头叹息。
那天午饭,我坐在那里无精打采,不发一语,玫瑰如常的美丽,黄太太暗暗照顾我,陪我说话。
玫瑰戴着一只孔雀毛耳环,配黑色的上衣与裙子,一个女人美丽到这种地步,就会吸引到陌生人的目光——我与一般陌生人又有什么不同呢?我伤神地想,只不过玫瑰记得我的名字而已。
我尽量收敛自己的感情,黄振华赞许地将手搁在我肩膀上。
午饭后回写字楼,我狠狠地工作了一个下午,下班时分人们都陆续走清,我自虐般地留在那里。
*来找我,她的语气充满感情,眼睛里全是关怀,爱怜地亲吻我唇边的短须。
她说:“真是个乖孩子,工作这么卖力,胡须竟长得那么快。”
我硬咽问:“你来找我做什么?”
她明快地说:“看电影,我们去看张澈的新武侠片。”
我则转头,“我不去。”
“什么,赶功夫?”
“是。”
“黄振华苦苦逼你工作?”她柔声问。
“是。”
“那可恶的黄振华,但我原谅他,我先走一步,你走的时候打电话给我,我陪你吃茶。”
我胡乱地点点头。
她取过手袋走了。
我工作直到深夜,走的时候并没有关照*。我迟早要令她生气的,迟不如早。
到家大哥还在练琴,琴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我和衣往*一倒,倦极而睡。
我克制自己足足五天,做完了黄宅的设计图,交到振华桌子上,不往黄宅去找玫瑰。
我已没刮胡须多天,不眠不休,烟比大哥还抽得凶,整个人在短短五天内瘦了一个圈,眼内都是红丝,咬紧牙关跟玫瑰的影子打仗。
*来看过我,我冷淡她,将头靠墙上,闭着眼睛,对她不理不睬。*以为我工作辛劳,遭遇难题,虽然不高兴,却并不埋怨,她实在是个懂事的好女孩子,水仙花似清秀的脸,皎洁的心灵,但我的心已飞向远处。
黄振华轻轻与我说:“事情总会过去的,一下子就过去了,*是大家公认的可人儿,你也应该满足。”
我拿《红楼梦》的句子回他:“纵然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事情并不容易解决,前世我欠下玫瑰良多,只好这样解释,就在黄宅动工装修的那一日,她竟出现在我面前。
我抬头看到她非常震惊,瞠目结舌,一时间分不出是幻觉还是真象。
她却已抓住了我的手,摇两摇,轻声说:“家敏,你怎么整个人不见了?我想念你呢。”
我本已脆弱的心灵如何经得起这样一击,顿时粉碎成一片片,我顺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决定死在她的绿罗裙下。说也奇怪,立志豁出去不顾,心境反而安静,我认了命了。
“你怎么瘦了?”她问我。
我随口答:“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瘦人憔悴。”
她温柔地笑,“你这孩子。”
我将她的手贴在脸上。“下了班我们出去吃饭吧。”她建议。
我说:“八点钟我来接你。”
玫瑰离开以后,黄太太来了。
我低低地向她诉说一切。
她眼睛并没有看着我,只细细声说:“你去吧,快乐一下也是好的,你是单身男人,她自己快将离婚,没有什么不合情理之处,我看你熬得快要死了。”
“谢谢你。”我低声说。
她叹口气,“我乐得做这个顺水人情,谁也不能力挽狂澜于既倒。”
“我觉得快乐,”我坦白地说,“是那种回光返照式的快乐,我知道玫瑰不会爱我,她来找我,也不过是不介意有我这个伴而已。”
“祝你幸运。”黄太太黯然。
“黄太太,你快乐吗?”
“我?”她抬起头,“我与振华都善于控制感情,我对恋爱的看法与常人略有出入,一般人认为恋爱是好的,我却觉得这是种瘟疫,倘若能够终身过着无爱无嗔的生活,那才是幸福,故此恋爱实属不幸。”
我轻轻答:“那是因为一般人并不恋爱,到了时候他们结婚生子,毫无选择可言,遇到条件略高的对手,苦苦追求一轮,他们便自以为在恋爱。”
黄太太黯然说:“那么一般人还是很快活的。”
当天晚上,我的快活并不在一般人之下,我去理了发,刮清胡须,换上我最好的浅色西装,精神抖擞,去见黄玫瑰。
玫瑰穿白色的低胸裙子,戴细细的钻石链子,脸上刻意化妆过,美艳不可形容,头发修短至肩膀长度,用一朵花别在耳朵后面,蜜色的皮肤柔软光洁,足上一双白色凉鞋,脚趾搽着浅玫瑰红。
我沉醉在她美色中,她修长地走过来,我轻轻拥她在怀中,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快乐的人了。
我整晚握着她纤细的手,与她共舞,我们并没有说很多话,毕竟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在享受一个快乐的晚上,我在恋爱。
当晚有月色,我们在路上散步,走了很久。
我怕她累,但她并没有出声,于是我们一直走,走向永恒,越走我的精神越好。
然后我们在一家小店内喝酒,我的唇还没有碰到酒精,就已经先醉了。
送玫瑰回去,她倚在门框,双手叠在胸前,无限娇美,眼下那颗痣仍然似一滴眼泪。
她轻轻说道:“老房子装修好了,再请你进去坐,这里是哥哥的家。”
“再见。”我依依不舍。
“明天见。”
“明天我来接你。”我说。
第二天玫瑰并没有在家,黄振华陪她去接女儿,我扑了一个空。
我只好回写字楼忙正经事,每隔一个钟头去查问一次,黄太太答应玫瑰一回来便马上通知我,叫我放心。我恳求黄太太替我说几句好话,让玫瑰准我见一见那个小女孩子。
中午时分,黄太太告诉我,我们在家用午膳,我说马上赶到。黄振华接过电话,说只准我请一小时的假,出乎意料,他的声音很平静,并没有责备我。我顿时羞愧起来,我答应他的事没有做到,他已经放弃我了。我刚预备出门,*来找我,约我与她午膳。我无选择,告诉她我没有空,我有重要的事要做。
*凝视我,一声不发,拾起手袋就走。
我不忍,拉住她。
*并没有发怒,她低声说:“我再是个笨人,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想最好的方法是让我退出。”
我竟不知如何回答。
“我看你也够辛苦的,也经过苦苦挣扎,但此刻你已经决定放弃我,我不怪你,人们当然只做对他们本人有益的事。”
我低下头,却不肯放她走。
“我很爱你,家敏,但我决定随遇而安。如果你肯看看我,你会发觉,在这两个星期内,我确是为你消瘦,每个人都是另一个人的傻子。”
我抬起头看她,发觉她真是瘦得厉害,这大半个月来,她容忍我直至毫无转圜的余地。
“再见,家敏。”
“*——”
“别担心,我总在这里等你的,我不会阻碍你。”她挣脱我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往黄家途中我心情郁塞,直到看见小玫瑰。
是黄振华来替我开的门,他身边跟着一个小女孩子,约七八岁大。
黄振华喜形于色,他弯腰对那小女孩说:“小玫瑰,叫溥叔叔。”
小女孩子并没有叫我,她抬起头看我一会儿,然后抿住嘴笑一笑,躲到她舅舅身后去。
我呆住了,这简直是玫瑰的缩影嘛,连眼角下的蓝痣都十足十的翻版一次。
玫瑰跟着跑出来,她穿着一套黑色香云纱的唐装衫裤,脚上一双绣花拖鞋,见到我熟络地说:“家敏,见过我女儿没有?”
我看到玫瑰,心头就绞紧。
玫瑰她那身石塘咀红牌阿姑式的打扮看得我心神摇曳,她左腕上戴着两只纯金麻花镯子。我从未见过装扮得如此出神入化的女人,她的美姿可以无穷无尽地发挥至无限量。
我坐在一角尽情地欣赏她。
她走到我身边来,“家敏,你不高兴?怎么脸色这样坏?”
我低着头,“是的,我跟一个朋友闹翻了。”
“是女朋友?”
我点点头。
“是——为了我?”
我又点点头,“她没有跟我吵,她很了解,转头就走。”
玫瑰讶异,“多么瀟洒。”
“是,”我的眼睛红了,“她是一个好女孩子,品格很特别,而且骄傲,不发一言拂袖而去是最大的骄傲。”
玫瑰看我一眼,“我可做不到这一点,我这个人最暴戾,我遇到这种事,非得搅得两败俱伤不可。”
“你不同,你做什么都会获得原谅。”
“真的吗?”她笑一笑,神情忽然去到很遥远,“家敏,你容忍于我,对我好,不一定代表每个人都如此,你们都会以为我在感情方面是无往而不利的吗?事实上并非如此。”
我刚想答,小玫瑰跑了过来,伏在她母亲的膝盖上抬头看我。
我对她伸出手,她犹豫一刻,握住我一只食指。
我苦涩问玫瑰:“早十年八年,你在什么地方呢?”
她知道我指什么,因而微笑答:“忙着捣蛋、恋爱、读书闹事。”
黄振华在一角大声说:“喂,过来吃莲子百合汤。”
“大哥不那么生你气了,”玫瑰笑说,“他这个人,有鸳鸯情意结,但凡有男子与我比较谈得拢,他就认为人家在追求我,于是装就一副舅老爷的嘴脸来欺侮人家——真是有条脑筋出了毛病。”
她说得这么诙谐,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玫瑰又说:“女朋友那里,解释一下就没问题了,别为我的缘故有什么误会,划不来。家敏,你看,我女儿都这么大了。”
我握住小玫瑰的小手,贴在脸边,还未来得及说话,黄振华又嚷了起来——
“喂,冰冻的百合汤搁热了就不好吃,你们在那里绵绵叠叠地说些什么呢?”他非常不耐烦。
我悄声对玫瑰说:“我对你……是真的。”
玫瑰怜惜地看住我,刚想说什么——
黄太太把百合汤端到我们面前来,黄振华赌气领着小女孩到书房去看连环图画。
黄太太问我:“家敏,你好吗?”
玫瑰看我一眼,“他大为不妙,女朋友跑掉了。”说完也跟着进书房去。
黄太太惋惜地说:“*是城里罕见的好女孩子,我可不担心她会嫁不出去,我担心的是你,想你也知道,玫瑰不会爱上你。”
我喝着甜的汤,苦在心中,百合特有甜带涩的香甜像我对玫瑰的爱。我淡淡地问:“她的择偶条件究竟是怎么样的?”
“哪有什么准则?不外是一个遇字,”黄太太说,“玫瑰有真性情,不比我们。”
“黄太太,”我抬起头,“依你看,我是否爱上了玫瑰?”
黄太太叹口气,“那自然是,你这个症的征象再明显没有。”她笑,“头眩、身热、心跳、寝食不安、患得患失、心神恍惚——是不是?”
我苦笑,“原来世界上真有爱情这件事。”
黄太太点头,“是,一种瘟疫,足以致命,别忘记罗密欧与梁山伯。”
我躺在黄家的沙发上,我不想做他们,他俩不外是一口浊气上涌,死了算数,格调实在不高。
“我知道你想做谁,做庇亚翠丝的但丁是不是?”她笑。
我衷心说:“黄太太,你真是个玲珑剔透的女人,黄先生福气恁地好。”
“哦,他看中我不外是因为我比一般女郎略为精彩,”黄太太笑,“黄振华是不能忍受2+2:“4或者3+5:“8这一类女人的,而我呢,我是(9a+8a一2a)+5b
,他于是满意了。”
“他自己是什么?”我笑问。
“他认为他自己是微积分。”
我心情再不好也禁不住哈哈大笑。他们一家人说话之活泼,真叫外人忍俊不禁。
黄振华出来骂,“你这小子,不学无术,就见你逗我老婆玩笑,你小心我揍你。”
我还是笑,一不小心推翻椅子,整个人元宝大翻身摔一个筋斗,痛得眼泪都流出来。
笑中带泪,没比这更凄酸了,除了天边月,没人知。
我始终提不起勇气约*出来,想想又委屈了她,往来这么多年,无声无息一句对不起就把人家丢在脑后,连普通朋友都不做了。
写信,撕掉一整本信纸都写不成,呕心沥血解释不了我心中的千言万语,呆呆地坐在书桌前。这封信是一定要写的,这是我唯一的交代。
我再取一叠信纸出来,伏在桌子上,过半晌才写了半页纸。一直写到天亮,总算把信寄了出去。
相信我,做这件事一点快乐都没有,非常痛苦,虽然由我主动抛弃她,我可称为胜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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