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盯着许裴放,不放过许裴放脸上的任何表情。
“若来风赤的不是我,你们意欲何为?若北夜王没围困风赤,你们又会怎么做?我要听你的实话,别再打马虎眼。”
张作猛探出大半个身子,想扶起许裴放来。
他不是严厉的人,不太习惯对话的人跪着。许裴放是故友之子,张作猛看着他跪在自己的下方,更觉别扭。
许裴放看着伸向自己的枯手,也不再坚持了。
他到底没敢就着张将军的手,只是自顾自扶着床榻的边,缓缓站了起来。
他顾不上因为保持跪姿太久,已经麻木的双腿,往后退了几步,双手垂下,眼睛不敢直视张将军。态度十分恭敬。
“是,将军。”
许裴放抹了抹脸,回答道。
“北夜王屠了北梁城,又大举围攻风赤,这是我没预料到的意外。北夜王的步伐之快,也出乎我的意料。当初陛下盛怒,对许家人十分忌惮。我得了镜澄没死的消息。这才破釜沉舟,舍了铭枫来到风赤。
我是他的舅舅,他在雨疾山受了重伤。奄奄一息,我有义务照顾他。既然大家都以为镜澄他死了,我便顺水推舟,一点也不敢走漏镜澄还活着的消息。
跟您说实话。我抱着必死的心死守风赤,一方面是不想风赤像北梁那样成为死城。让无辜的百姓遭殃。另一方面,我有我的私心。
北梁沦陷的第一天,我就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这是一把双刃剑。我在风赤蛰伏了四年,掩藏了光芒。让镜澄远离了危险。同时也让他淡出了铭枫的权力中心,失去了笼络旁人的机会。
北夜王的出现,让我意识到。我可以趁着这场战乱,让高镜澄重新回到大家的视野中。更想把守城的功劳都加在他身上。
我等了四年,才等到陛下对风赤的关注,才等到能让高镜澄出头的机会。为了把握住这个机会,我带领全城百姓守城。我只有一个信念:决不能让风赤成为第二个北梁。
我只有守住了风赤,那些打算才有实现的可能。我拼死让李果突围成功,让他把消息带回铭枫。只有我坚持住了,才能等来陛下的支援。我只有薄了风赤,高镜澄才能得到来到您面前的机会。
经过缜密的分析,镜澄判断陛下会派谁来驰援风赤。他的估计没有错,陛下果然让您来了风赤。”
“可能是上天垂怜镜澄,不想让他继续在泥潭里挣扎,额外给了他一线生机。若没北夜王带来这场浩劫,您也不会来,我也不可能对您说这番话。冥冥之中,一切都在自然生。”
“我们也不是凉薄的人,保风赤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我们不会为了想出头,就置黎明百姓鱼不顾。在责任之余,我们将计就计,顺势而为,一面驱赶北夜王的铁蹄,一面为自个儿谋划。”
“我的这点小私心不怎么光彩,也不值得称道。将军这样正直的人,可能不齿我的行为。可我等了太久,好不容易等来机会,再龌龊,再上不了台面,我也会做。我坚信我追随的人是有慈悲心怀的人,他不想也不忍做的事,我可以帮他做。”
“这就是全部了。是北夜王的野心将我的计算提前,是将军您的到来,让我有了新的希望。一开始瞒住您没讲实话,是放的错。”
许裴放诚心诚意的道歉。
张作猛的语气有些尖锐,直直看着许裴放,目光很是严厉。
“原来你们想得这么远。在老夫都不知道会被陛下挑中前,你们就已猜准了陛下的心思。我的一言一行都在你们的算计中,只要我来了风赤,不管采取何种手段,你们都会将老夫拖进这场是非中。是与不是?”
他不给许裴放回答的机会,继续问道。
“陛下的一个决定,居然能让你们置之死地而后生。风赤这块烫手山芋落到别人手里,别人扔还来不及。你们却能夹缝中求生存,在如此糟糕的情况下找出新的生机。”
“不仅老夫没料到,大皇子和四皇子也没想到,这场劫难竟然能给高镜澄带来生机。既然老天都站在了他的那边,我给他这个机会又何妨?”
“丑话说在前头,老夫能给得起的时间不多,就以我养病这段日子为期限。你既然夸下了海口,打了包票说他能解决一切,那老夫就拭目以待,暂时压下向陛下另派人的折子。”
“另外,既然说了他那么多的好,他又在附近,你就让他来一趟风赤。风赤的积弊也不能耽搁太久,他若有能力,早点解决,老夫也能早些回去跟陛下复命。你放心,老夫保证不会走漏消息,他怎么样来的风赤,老夫就让他怎么样离开。”
张作猛松了口,还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他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会支持高镜澄,可也答应了给他们一次机会。
许裴放大喜过望。
他倒了一杯茶,双手奉给张作猛:“您的大恩大德,放谨记于心,等下我就飞鸽传书让镜澄即刻赶来。”
张作猛接过茶,什么也没说,一口饮尽。
他虽然都没说,无言胜过了千言万语。
张作猛已现疲态,许裴放不敢再多说,服侍他躺下后就轻手轻脚往外走。
在他走到门口就要出去时,张作猛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机会不是老夫给的,是你们自己挣来的。”(未完待续
186 发现
(“将军您先休息,明日我就让镜澄过来。”许裴放不敢再多做停留,捞起帘子走了出去。
他本想继续留在屋内,等将军睡着再走。
但将军明显想一个人呆着,他需要一个人静静,好好消化许裴放说的那些话。
他虽然已经松了口,表示撒手不管,以养病的由头将事情都推了出去。可到底涉及到了张家军,以及景帝,嘴上说着不管不管,张作猛心底依然忍不住关心。
他不能给许裴放太多希望,他需要对高镜澄进行一番观察。
若高镜澄可以解决风赤如今的烂摊子,他才会由表及里,再考虑否要趟这趟浑水。
他说了太多的话,耗费了太多的精力,后背上早捂出了一层薄汗,黏糊糊的特别难受。他就像一条在太阳底下暴晒过度的鱼,又像是被人架在烈火上烤,每寸皮肤都在叫嚣,疼痛从脚底蔓延到了丝。
他喉咙干干的,声音嘶哑难耐。像是着了火,一呼一吸都能牵动全身的伤口。他颤抖的捂住了嘴,将浑浊的咳嗽生生咽了下去。
几位大夫够忙够累了,日夜守着他这副残体病躯,还得兼顾城内染病的百姓。
他们起得比鸡早,睡得比鬼晚,任劳任怨,整天跟个陀螺似的忙得团团转。他成天躺在床上,前段时间一直昏迷,两位6大夫的忙碌他没怎么瞧见。
如今醒了,看到6大夫们眼底黑青,他特别过意不去。
特别是方才伺候自己喝药的少年,身子特别单薄,面黄肌瘦。比他十岁的孙儿还瘦弱。
一看,他就知道这少年身上也带着病。
他更清楚,给自个儿喂药的少年为了缓轻他被施针的疼痛,弹了一下午的琴。
他捂住嘴,忍着痛,没让许裴放看出不适,就是不想再麻烦人。
这点痛其实算不了什么。他从戎数十载。受伤无数。比这更严重的伤十个指头也数不过来,还不是一样挨过来了。
只是石崇利射出的那支箭,比想象得更严重。那支箭忒邪乎,不仅伤了他,还让风赤百姓也遭了秧。
景帝交待的事还没完成,他倒一病不起。连最基本的生活自理都不行,必须旁人帮忙。
张作猛从没觉得自己这么窝囊过。
身体如此难受。大脑却难得的一片清明。
他一点点在大脑里过滤着方才许裴放说的话。
其实,许裴放的话,让他震惊之余,还有一丝淡淡的窃喜。
所有人都当他病人。用忧伤的目光看着他,把他当成一个易碎的娃娃。
他从未被人这么对待过,心里头窝着一股无名火。
可他不能把火出来。他知道他们是为了他好。
他愤懑,狂躁。恐惧,不确定以后是否都会如此,更不确定这奇怪的病能否被治好。
治不好就代表着他不能领兵出征,连最基础的骑射都做不到。
一个将军若只能躺在床上,那他与废人又有什么区别?
许裴放言语虽大胆,所说的事又涉及国祚。精心谋划,把他当作其中一颗棋子,他虽有些不豫。
换个角度来看,也足以看出在许裴放眼里,他张作猛还是一个可用的人。
这种被需要的爽劲,就像一盆清凉透底的水,哗啦啦浇灭了他缠、绵病榻好几天心口窝出的邪火。
虽然虚裴放看中的是他的身份,是他的张家军。
可要做大事的人本就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时时都要面临取舍。许裴放有算计之嫌,但好在够坦白,够磊落。
至少到现在为止,许裴放为了私欲,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他所有的算计与筹谋,都建立在大义之后。就拿风赤如今的局面来说,若许裴放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他完全可以利用职务之便,将风赤的水搅得更加浑,将事情搞大,从而浑水摸鱼。
但许裴放及高镜澄并没有这么做。
许裴放拼死守城不假,如今为风赤的疫症忙得脚不沾地也不假,诚心诚意寻觅良医为他的康复痊愈奔走也不假。
就是看到了这些,他才松口,给了高镜澄机会。
张作猛调整呼吸,思绪飘飞。
机会他已经给了,就不晓得高镜澄能不能把握,更不知道高镜澄能借着这次机会,弄出多大动静来。
若高镜澄的表现与他的期望相符的话,他不介意虑许裴放的建议。
经过这一劫,他也该为日后打算打算了。
从病房里出来,许裴放一派从容,又变回了原来那个冷静自持的许裴放。
刚挑起帘子,许裴放就看到了6渐风。
看样子倒像是一直在门外候着。
他看起来有点着急,两道剑眉高高蹙起,像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许裴放简单打了招呼,说了声‘辛苦了’,想起还要给高镜澄去信,便不再停留,很快就离开了。
待许裴放走远,6渐风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他确实遇到了难题,任他想破头,都无法想通。
他轻轻推开了门,揭开一角帘子,看着病榻上的张作猛。
他并没有走过去,只在门口伫立。
良久,他缓缓从怀里掏出一片碎了的瓷片。
他的目光定格在最右边,久久没有挪开。
这瓷片是当日苏远黛撞碎了他手里的药瓶,瓷片碎了一地,他拜托陈劲收拾干净送回房内的。
这两日实在太忙,陈劲送过来的时候,他也不在郡守府。
他也忘了这一茬。
方才绿宜在他房间内翻翻找找,在书桌的角落现了它们。
绿宜还疑惑他干嘛要收着一堆破碎的瓷片。
在绿宜自作主张要把它们都扔掉时,6渐风抢先一步夺了过来。
拜托陈劲收好碎瓷片的原因,是因这些药瓶全是阿素挑的,上面的标签也是阿素贴上去的,瓶壁上的花型也是阿素描上去的。
它们统共只有十个,每一个的花型都不一样。
那日骤然脾气,一是恼怒苏远黛的鲁莽,二是可惜药水被浪费,三是心痛药瓶摔得粉碎。
即使碎成了渣渣,6渐风也不舍得扔。
那都是阿素的心血。
就在刚才绿宜的唠叨里,6渐风忽然现了瓷片上,有了新东西。(未完待续
187 关联 七尾茶
(药水明明是透明的,没有其他颜色混入,6渐风记得很清楚。
装药水的瓷瓶白皙无暇,一朵斜出的红色梅花绘在左下角。
6渐风还记得,师父烧制这批新药瓶时,绿宜嫌弃一个色儿太单调,阿素提出将山水花草绘在上面。若今后它们不再是药瓶了,摆在一处,也能赏心悦目。
其他几个药瓶分别绘上了苍松、翠竹、青山,秋菊。图案不一而就,好几个药瓶上的图案都有重复,唯有他手上这个已经碎成渣的药瓶,独一无二。
远远望去,红色的梅,褐色的枝,配着白净的瓷瓶,在不足巴掌大的空间里,潋滟出一幅雅韵天成的红梅图,高洁又冷艳。
梅花自有傲骨,阿素手绘的时候,刻意淡化了这丝冷意。红梅的布局错落有致,星星点点,在褐色枝桠的衬托下,更见娇艳。
它好似在寒风中悄然绽放,暗香盈袖,让人舍不得挪目。
这支红梅是阿素从6渐风平日的画作里拓下来,再绘到白色药瓶上的。
其中的意义,可见一斑。
被苏远黛撞碎后,6渐风气也气了,苏衡罚也罚了,破裂的药瓶没可能变回原样。心痛归心痛,6渐风也不会因为它再苛责苏远黛。事情已经生,再埋怨别人又有什么意义。
别人不知道这药瓶对他有多重要,他也不会把自己的痛惜摆给别人看。
他只是有些气恼,还有些害怕。
他怕他和阿素会像这只药瓶一样,别人轻轻一碰,他们就会分崩离析。
他怕他们没有未来,更怕阿素被人抢走。
他怕自己再也护不住她。再也没法把她留在身侧。
他顾不上绿宜的惊诧,将一堆碎瓷片翻来覆去的看。目光如水,动作轻柔。
看着看着,6渐风就看到好几片瓷片的背面,有着几抹不规则的淡蓝色痕迹。
这是不常见的蓝色,6渐风无法用言语形容。再细细看去,蓝色渐深。逐渐往中央汇去。形成一朵不规则的花朵形状。
6渐风仔细回顾了那天的情形。思来想去,他觉得瓷片上唯一可能沾上的,就是苏远黛手指上不小心划破流出的血。
血液的颜色应该是鲜红的。凝固之后也该是暗红色。任6渐风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药水沾上苏远黛的血后,怎么就变了颜色。
这还不是6渐风真正惊诧的事。
在缺少梨棠这味重要药材的情况下,张将军的病好转了起来。
这次的好转是神的。与先前几次的好转情况都不同。
张将军不仅开口说了话,而且皮肤不再继续溃烂。先前的好转里。没过一个晚上,张将军就会再次陷入昏迷,皮肤好了又烂。如此反复,没有停歇。
师父说过。幽咒术的反噬,张将军是最大的受害者,没有梨棠。他想再多的方法,医术再高明。也不可能完全医好张将军。
师父的师娘没留下有关梨棠的信息,也没告诉师父应该去哪儿找梨棠。
师父找了3o年,也无法确定梨棠究竟是什么。
它是一朵花,还是一株草?是一片叶子,还是某种动物上的某个角?
6渐风只知道它的学名,却不知道它的形状,它的颜色。
师父用毕生所学延缓着张将军的怪病,依旧找不出根治的法子。
按照这怪病反复无常的性子,好转又平静的几天后,将军的病情复时会比从前更恶劣,对将军身体的伤害也会比之前更严重。
将军醒来且开口说话,病情趋于稳定,饭也吃得下了,也不犯恶心了,精气神也好多了,一切都朝好的方向展着。
郡县府一扫阴霾,人人脸上都透着欢喜。师父将担心压在心底,并没将实情和盘托出。6渐风的心还提在嗓子眼,他与师父一样,都没搞懂将军病情好转的原因。
他们唯一可以推测的是,这一切的生,是梨棠出现了。
在他们没注意的时候,梨棠作用在了将军身上。
药还是原来的药,没多添一味,也没少减一种,喂药的人也没换,只是多了阿素抚琴而已。
施针期间加上袅袅的琴声,以此达到减轻病人痛苦的目的,这方法不是阿素独创。以往阿素的寒疾犯了,师父扎完针后,也会在一旁抚琴。
师父的琴音没阿素的流畅好听,但阿素听了,表现出的痛楚会减少许多。正是在自己身上实验过,阿素才敢在将军身上用,师父才会默许阿素这么做。
不是因为药,不是因为琴声,那梨棠究竟从何而来?
是苏远黛无意洒落的几滴血吗?
这个念头一出,6渐风觉得自己疯了。他看了那么多医书,没有一本记载过人血能救人的例子。
可除了这个,6渐风真不想到其他了。
那天苏远黛被碎瓷片刮伤时,他出于好意将她拉起,却被苏远黛反咬了一口污蔑为占她便宜,他记得他的手是碰到了苏远黛的血的。
之后他并没来得及洗手,去了张将军的病房,手也直接接触了将军的皮肤……
念头一旦形成,6渐风想验证一番。
在此之前,他要再确定一些东西。
若张将军身上生的一切真的与苏远黛有关,那事情就简单了。
与其苦苦在其他地方寻找什么都不清楚的梨棠,还不如把这些堪不破的道道一次性捋清了。
若一切与预想的没有出入,6渐风甚至有些感谢苏远黛的那次鲁莽了。
6渐风沉吟了一会儿,不再原地踟蹰,手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他特意放慢了步子,缓缓走到榻前,居高临下的端详着张将军。
张作猛没睡着,机警性还在。6渐风刚止住脚步,他就睁开了眼。
听到动静,张作猛艰难的回过头。张作猛抬着头,是酷酷的、不怎么爱说话的小6大夫,张作猛放下心来。
张作猛这个角度,只能看到6渐风俊逸的面庞半明半暗,他不由招手示意6渐风走近些。
几日相处下来,张作猛也大抵看出6渐风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6渐风走近了些:请将军伸手,让在下给您把把脉。”
张作猛点了点头。
6渐风三根修长的手指搭在了张将军的腕上。
脉相很稳,气息也很稳。(未完待续
188 靠近 七尾茶
(如果不是这副溃烂的皮囊及恐怖的面容太过狰狞,从脉象和气息上来看,张将军已经好了太多太多。
6渐风又看向了张将军的手肘处。
那细长的红线上的红色没往上升,红色似乎也淡了一些。
他俯下身,解开了张将军的衣带,仔细观察起腹部及肩膀上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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