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医们何曾得过高高在上的丞公如此尊称一句,当下都是连称不敢,谢丞公也不管这些医者如何反应,站起来,双手拢袖,推金山、倒玉柱般深深一拜,恳切道:“诸位阁下,我家九娘秉性聪慧孝顺,平素最是乖巧。小儿方才八岁,若是就此折了,我这为人父的,一颗心就如架在火上烧,油上煎,如何能安。万望良医阁下们尽力救治于她,若是有那极为偏门的法子,也不拘来历如何,尽都拿出来试一试罢。”
丞公如此恳求,良医们又能说什么,只得都暂且打消了求去的心思,再次聚在一起商讨起药方来。
竹园的仆婢各个惶惶不安,谢丞公干脆令人从后院大厨房给良医们整治饮食,好好地伺候着,又让谢贵再去城中寻请名声在外的良医,自己进了小女儿的卧房。
金瓯金瓶两个刚刚为华苓拿酒擦了一遍身,在喂她喝糖盐水。
床边没有位置,谢丞公在塌边坐下,问:“如何了?”
金瓯哑着声答:“擦了酒温度就降了些,但很快就又高了。”床上小小的人被湿布巾挡在额头,遮去了半张脸,看着越发只有一点点大,嘴唇干裂,呼吸也弱。平日里对她们千般百般好的小娘子,从来连小病也不见得的,一朝病起来竟就是这样的大病,侍婢们都有些懵了。
良医们拿不出别的方子了,辛嬷嬷受不住,手脚都软了,小丫鬟们只好扶她回房去歇口气。
金瓶本性比金瓯软和些,给华苓喂着汤水,忍不住转过身去对着墙脚,飞快地擦去眼泪。不跟着九娘子就不知道小娘子心有多好,要是九娘子不在了,都不知道,后面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
谢丞公看着竹园这些侍婢进进出出,看得出她们的忠心。为仆者自该忠于其主,但若不是为主者待人诚心,也得不到这样诚心的对待。小九是个好孩子,怎的就遇上这般大劫?他眼神沉沉地坐着小女儿的床前,一时竟觉得腿脚无力,站不起来了。
谢贵急匆匆地进来说:“丞公,卫五郎君遣了人来说,他的授业恩师是一位杏林圣手,也许能治九娘子的高热!他已经给他师父发了令信,最迟明早就能赶到金陵!”
谢丞公呆滞了片刻才消化了这个信息,苦笑道:“也亏得他还有这份心,是个好孩子。”到底对卫家五郎师从的,那位传说中的高人曾有所耳闻,心里还是多了几分希望,站起身道:“让外面这些医者尽量顾着小九的身子罢,不论如何也撑到明日。”
到得第二日,整个金陵传开了丞公家九娘高烧不褪、丞公重金求良医的消息。
皇宫和四公家的各种传言本就是金陵百姓最爱津津乐道的话题,这回丞公家九娘重病难治,金陵城里城外稍有些名气的医者都被请去了,越发是让百姓们议论个不休。
天色才擦亮而已,卫羿已经候在了金陵南城门外。
城外的百姓多有趁赶早挑着新鲜蔬果、干柴来城门外叫卖的,虽然天刚刚擦亮,城门处已经很热闹了。不远处是一个老叟支起的馄饨摊子,那老叟十分健谈,和各处来的食客都说得上话,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两日流传最快的消息,丞公女重病:
“听说了吧?丞公家的九娘子病了——我这一大早起来,才支起馄饨摊子,就看到几位骑着高头大马的精兵经过,把街东头那位陈良医请去了。”
“陈良医医术精湛,上回我母的腿疾就是他治好的,陈良医去了,丞公女的病铁定就好了。”
“屁!我听说丞公家把金陵的医者请了数十个去,甚至还有在宫里效力的御医,却没能把丞公女的病拿捏利索了。我看着陈良医出马也不一定能得着好。”
“丞公家的小娘子那般金贵,若是这一病就去了,当真可惜。”
“有什么办法,这人总有个三灾六难的,能不能熬过去,只能看天意了!”
卫羿的近身仆役卫旺牵着备用的另一匹马,站在卫羿身后。看着主人家紧绷的背脊,卫旺也禁不住十分紧张了起来,胡思乱想。谢九娘子如今也不知怎么样了,若是五郎君的师父没有及时赶到,丞公府里那些医者束手无策,岂不是说,五郎君还未定亲就没了未婚妻?那郎君这一趟回金陵岂不是就没了意义?
发现自己想到了这样晦气的地方,卫旺一哆嗦,左右开弓给自己扇了两巴掌。
巴掌的声音十分响亮,卫羿回过头盯着卫旺。
主人家褐色的眼睛锐利得让卫旺感觉脸皮好像都痛了起来,赶紧陪笑,搓着手小声解释道:“五郎君,我这是抽自己玩呢。不必理会我,不必理会我。”
卫旺就是个常常抽风没正形的,若不是仆役里只有这个是从小跟着他,又练得一身好武艺的,卫羿绝不会把他带在身边。
爱马踏云挣扎了几下,从长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差点就冲它主人撅了蹄子。
卫羿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紧张,他放松马缰,拍了拍踏云的脖子。虽然给师父发了传信令,但师父在教了他五年之后就离开边疆云游四海,他也只知道现在师父在金陵附近而已,对师父是否能及时赶过来,只有五成的把握。
若是师父没有及时赶到……心一痛,卫羿默然握紧了拳头。
小兽一样伶俐活泼的谢九,骄傲得毫不犹豫踩折了他的箭支的谢九,恶狠狠在他脸上咬了一口的谢九,那是他定下来的妻子,妻子是要举案齐眉、白头偕老的人,不可能就这么去了。
抬起手,摸了摸左脸早已消失的牙痕,谢九一定会长命百岁的,他郑重地在心里告诉自己。
一匹高头大马远远地顺着金陵城南门外的大道奔跑过来,骑在上面的人挥舞着一团红当当的不知道什么东西,控着马,苍老沙哑的声音高声吆喝:“奔马急驰,家中有急事,借个道,多多包涵!”
这人的马竟完全就似他身体的一部分似的,指哪走哪,在出城的车马队伍之间钻着空子,竟以丝毫不输于在草原上狂奔的速度一路跑到了城门前,走近了才叫人看清楚了,这是个瘦小干巴的老头子,胡乱裹着一身脏兮兮的道袍,手上提着一条红色的破布,方才就是挥着这条破布抽打着马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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