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道路不会消逝,消逝的/是东西;但东西不会消逝/消逝的是我们;但我们不会/消逝,正如尘埃不会消逝”
——张枣《一首雪的挽歌》
一日
凌远接到消息的时候是在手术上,一台活体肝移植才开始做,第一根血管都没来得及吻合上,凌欢就把电话打到了手术室。
电话开了免提,一字一句全被屋里的人听了个透:“熏然哥出事了。”
凌远手下一顿,从显微镜前抬起头来:“伤哪儿了?”
“脑部。”凌欢的声音发颤。
李睿手下也一顿,转头看看凌远轻声道:“凌院长,要不让周老师来替你?”
凌远一张脸被口罩蒙住了大半,露出来的一双眼睛只瞥了李睿一眼就让他噤了声。“我不是神经外科医生。谁在给他做?”前半句答的是李睿,后半句问的是凌欢。
“刘晨曦,刘主任。”凌欢语速很快,一秒三字,两秒语毕。
“好。”凌远吸口气,又把脸埋回到显微镜前,不再言语。
李睿看了看举着电话的小护士,凑回显微镜前憋出一句话来:“凌欢啊,我们先继续手术了。”
这台活体肝移植做得不顺,有血管塌陷,有组织粘连,吻合最后一根血管前病人的心跳竟也出现了点异常。
移开显微镜准备关腹的时候,李睿的脖子肩膀僵得如同一连钉了三块钢板。他转头去看倚在门边不知用手机回着什么消息的凌远,脱下隔离衣后的刷手服已经湿透了,衣料贴着前胸和后背。而后他头也没抬,眼睛盯着手机屏幕嘱咐了李睿几句,脚一伸,门一开,转身就出去了。出门前,凌远依然没有摘掉口罩,在外只留着一双让人读不出情绪的眼睛。
李睿走出手术室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一台手术已经从下午做到夜里,想想自己一个外科主任做了病人的管床大夫不说,过会儿还得去ICU盯着,再加上明天的轮休又泡汤了,就难免为自己觉得悲哀,叫外卖的时候任性地多要了一对鸡翅。
好歹垫饱了肚子李睿才往ICU去,强打精神准备苦守这个状况频出的病人一夜。他在走廊里撞上了正从对面病房里走出来的刘晨曦,一声“刘主任好”还未出口就被一根手指挡在了嘴边。
李睿往病房里瞄了一眼,院长垂手立在床边,低头看着床上昏迷着的人。他的肩膀塌了下来,不复往日强势凌厉模样。
二日
李熏然和普外的一众医生早已混得很熟,同样的,李睿也早已和李熏然及其队里的一众警察称兄道弟。所以,当小方领着新市局长和省厅长到医院来的时候,一声不吭直接打了李睿的电话。
彼时李睿方正盯着前夜手术的病人拉了一张心电图,接了电话就去门诊把浩浩荡荡的穿着整齐制服的警察队伍往神外的主任办公室领。
敲门进去就看到刘晨曦站在读片灯前,凌远拎了把椅子坐在刘晨曦的办公桌侧,手肘支在膝盖上,手指死死掐住了两侧太阳穴,指甲盖泛白毫无血色。
李睿给诸位作了介绍就退到门边。这办公室里站着的三个医生,凌远,刘晨曦还有他,都是做了一台大手术又连着熬了一夜,却唯独凌远面色看着像是熬了三五夜。这群警察里只有局长和厅长不知道李熏然和凌远的事,厅长握着凌远的手拜托他让他不惜一切代价救治李熏然的时候,李睿看到凌远的面色又难看了几分。
下午李睿因为移植病人肾功能异常被叫回了ICU,处理完了以后,他顺道拐进了李熏然的病房。
那时候凌远在专家门诊坐诊,病房里只有一个盯着监测的小护士。
李熏然伤在头侧耳后,从门口的位置乍一眼看去,李睿差点没找到创口在那儿。
李熏然创口同侧的脸颊有一大片擦伤,微微肿起来,裸露出的完好皮肤泛着青紫。他吸着氧,两手静脉里都插着针头打着点滴,一根一根管子从被底下的身体里插出来。
这是李睿第一次见到躺在床上昏迷着的李熏然。八年前李熏然被切了一个脾的那次,凌远亲自做了他的管床大夫,李睿一个小住院医正忙得晕头转向,术后连李熏然的病房都没走进去过。两年前的谢晗案,他恰巧被留在杏林分部做飓风的善后扫尾,等他回到第一医院本部,李熏然也已经出院归队了。
所以在李睿的印象里,李熏然一直都是那个走路挟风,挺如白杨的样子。押着犯人的时候脸上模样不怒自威;笑起来的时候一双鹿眼闪得像星星;如果开他的玩笑他也一点不恼,这个温和明朗聪敏的人会大大方方地开口,两句话就可以拉上对方做一垫背的;而当他出现在凌远面前的时候,他……他可以让凌远的脸上溢满全世界的温柔。
李睿以好朋友的眼光看着病床上了无生气的李熏然,心里都觉得难受得紧。想到早上听刘主任仔细介绍他伤情的一字一句,眼角鼻尖一阵阵发酸发涩。
你得醒过来李熏然。李睿的目光像是要埋进李熏然凹陷的眼窝里去,他在心里念了这样一句,缓缓退出了病房。
三日
因那肝移植患者体温又往上升了两度,李睿捏着护士送来的好几个数值都不正常的血检报告以及乱七八糟的心电图去找凌远。电话打不通,他把院长办公室普外办公室会议室手术室甚至门诊都找遍了,才想起ICU来。走到李熏然病房门口的时候他看到小方也在里面。
小方声音很低,李睿却听得清清楚楚:“……刚查清楚了,是报复,两台机车都抓到了。一审就撂了,六七年前的老案子。李队……他就是太累了,熬了两夜又刚抓了人,一下恍神,躲过第一辆没躲过第二辆。我们也没往那边看,听到声音的时候就已经撞上了……我们三个人……竟然没一个能来得及去拉一把。”
“没事儿,别自责。没人会怪你们,他也不会。”凌远嗓子发哑,声音出口像是瘫在沼泽里的一截枯木,正在一点一点地往下陷。
两人沉默了一阵,小方又开口了:“远哥,今天过来还有一件事儿。就是……局里决定把你保护一段时间,至少上下班路上……”
“不用了”小方话未说完凌远就出声打断了他,“我这段儿时间不会离开医院了。”
小方沉默了三秒站起身来道:“好吧,我先回局里了。那远哥,你保重。”
李睿和小方点了点头走进去,在凌远身后站定,还未出声就听到坐在床边的人低低喃出两个字:“熏然。”
这也是李睿第一次听到凌远叫一个人的名字带上这样的语气。几滴悲伤,几缕哀求,几丝祈盼,几分软弱——不太好形容,这声音带出的语气像把成千上万种黯色情绪疯狂杂糅在了一块儿,让人听了心里讲不出地难受。
李睿立刻就哑在了那里,眼神在凌远后颈一次性隔离衣的第一个和第二个打结处间扫来扫去,游移几秒还是找不到一个可以盯住的地方,终于把视线又移回了李熏然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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