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清和甫一醒来,茫然目光过了片刻才慢慢聚焦,这熟悉的屋内布置,熟悉的炉内熏香——他一手支着床榻想要起来,一手揉上眉心。此时房门吱嘎一声,随之便是珠帘掀开,清和一对上夏夷则的目光,不禁有些心虚的偏过头,夏夷则生的眉峰如画,此时两只眼底却多出一层淡淡阴影,必是一夜未睡。
夏夷则不觉什么,见清和醒了,便端了片刻前侍女放在方案上的药碗,坐到清和空出一半的榻边,他一面用汤勺搅着药汁,一面解释:“大夫说师尊本有寒症,昨日那烈酒,喝的少能暖身,喝的多便两两相克,虚不受补。”他顿了顿,又道:“热度褪下来便无事了——”这话夏夷则只说了一半,那院令还说师尊旧伤,不宜再劳神伤力,否则日后,这病痛便总会寻上身来。
那大夫说完这番话,夏夷则才惊觉,即便清和容貌多年不变,他这师尊终归只是个凡人。当年冷宫初见,宽袍广袖的清和合着霜雪般的月光,恍若谪仙的样子在夏夷则心中有些根深蒂固,此时此刻,他终于知道——哪里有这样心软护短,七情不断的仙人。
清和看他搅着药汁,只摇摇头:“昨日为师却是装醉的——今年身体却是不好,那酒想来也只是个引子罢——”他这话说的轻描淡写,夏夷则却停了手中动作,眉梢一抬:“昨日师尊没醉?”
清和一笑,支着身子靠在背后软枕中:“为师千杯不醉。”
夏夷则听了这话,表情纹丝未动,伸手搅的正好的汤药递到清和唇边,清和只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便皱起眉,吐出一个字:“苦。”
夏夷则无奈:“师尊。良药苦口,里面加了甘草,已算是不苦了。”
清和听此言,也知这是躲不过去的,索性自己端过碗,皱着眉一口气饮尽。夏夷则起身自案上的果盘里取了几颗蜜饯,只是他没那个胆子直接塞进清和嘴里,便放在自己掌心由清和自取。
清和灌了那甚是难喝的药汁,伸手拈了颗蜜饯塞进嘴里,强压下了那股恶心劲才觉出徒弟这番行径,莫非是在哄小孩不成。
因此夏夷则方要收回手掌,一句且慢将他叫住。夏夷则略有疑惑的看向师尊,却见清和招招手示意他凑近些,待到距离正好,清和便趁着夏夷则想要开口说话的功夫,塞了颗杏味果脯进到那微张的嘴中。
而夏夷则牙关下意识的一合,磕到了清和的指尖,他含着那枚甜丝丝的果子去看清和,这个角度恰好看得见那一身雪白中衣下若隐若现的锁骨,他不动声色的往后挪了挪,却见清和含笑的眼睛看向他,像极了是在哄少年时的夏夷则道:“夷则乖——”
夏夷则只觉得心头一颤,下意识的将口中的蜜饯直接吞了下去。
第10章 九
再有十几日便近小寒,冬猎之日临的越来越近,夏夷则在宫内待得时间也越来越长。
而这几日,冬雪仿佛是为了弥补来迟的亏欠,下的连绵不绝,每次雪过,必然又会更冷,清和因此每日懒洋洋的呆在厢房中,便连之前赏雪饮酒的兴致也没了。
夏夷则心中却十分清楚,清和此时的身体正是验证了那大夫的话,他这些天每每去见师尊,清和均是歪在矮桌旁,裹得严严实实,桌上总摆着不知落过几子的棋盘,和那或许一页也不曾翻过的经卷。见他来了方能打起些精神,也当真只是强打,说不上两句便能看出清和的眼神露出些许疲惫,间或揉一揉肩膀,动作牵扯间往往一滞。
这日正午过后,夏夷则取了中书省草拟的夜宴诏旨交予他圣元帝,帝王草草的扫了一眼,便低声吩咐了身侧内侍:“就照此去办。”内侍深鞠一躬,迈着细碎步伐出了屋门,一时间屋内只剩这父子两人,圣元帝搁下手中朱笔,一面按着有些僵硬的手指骨节一面漫不经心的同夏夷则道:“你师尊近日如何?”
夏夷则闻言微微一怔,却极快的反应过来:“师尊近日一直呆在府中。”他斟酌的话语似乎有些犹疑,可又想到这长安城里的事如何瞒得过天子耳目,因此顿一顿又道:“今冬雪大,师尊的旧伤——不是很好。”
圣元帝往后一靠,有些酸乏的脊背贴到明黄软枕中,他用目光细细打量着站在他面前的夏夷则,这目光带着些许微妙的意味,不像是一位父亲看着儿子,而是一位君王在审视他的臣子。
自夏夷则这次回来,圣元帝终于发现这个最小的儿子,已经成长到一个令他看不清的模样,若非要说,这种在朝堂中周旋群臣从容不迫的手段,以及泰山崩于前毫不动容的气质,令他觉得夏夷则越发的像一个人——清和。
“朕发觉了——”圣元帝重又拾起一本折子:“院令开的方子你当看着你师尊服用,冬猎之事——”
“儿臣已同武将军商议了,随行的金吾卫同羽林卫各有五十人——”夏夷则下意识的以为圣元帝问的是这些,因此应答流利迅速,只是一抬眼,却见他那父皇按了按额头,颇为无奈的道:“朕……为父是想说,若冬猎时你师尊的身体仍不大好,那岂不是去不得了。
这句话实在有些过于家常,圣元帝甚至变换了自己的称谓,若面对此话的是那个十几年前那个尚渴求父皇些许怜惜的少年,大约此时会对圣元帝的语气惊喜不已。
只是夏夷则此时此刻,心中对面前的帝王所抱有的情感有些复杂,作为儿子,他尊敬,同情,以及因为死去的母亲所产生的些许憎恨,这些微妙的感情中很难说得上有血缘产生的爱——最是无情帝王家。
这么多年,他所有的敬慕与爱,都投注在一个人的身上,那个人,不是他的父皇。
因此面对着圣元帝此话,夏夷则只轻轻应了声:“是——”随即出声告退,在他背对着圣元帝掀起珠帘时,他无意中的余光看到了圣元帝兀自靠在软枕中的身影,这身影里有一丝说不上的寂寥,青年的碰到珠帘的手指微微一顿,心中竟对这天下的九五之尊生出些许怜悯。随即转身恭敬道了声:“天冷雪寒,父皇也当善加珍重——儿臣告退。”
而夏夷则自己,却是回屋换了衣服,方才回来的路上,寒风又裹挟着雪花开始四下乱飘,他头一次觉得这雪下得令自己有些许心烦气躁。
待他进了府门,便步伐轻捷的直接去了清和院里,进去了发觉已有小厮撑着工具等在回廊中,想来必是准备等雪停了便要清雪。
这行径令夏夷则的眉宇微微舒展,正欲叩门时听得内里传来一句“是夷则罢,进来便是。”
夏夷则推门进了,屋内极是暖和,同屋外飞雪连天相比有如两方世界。只见清和照旧倚在罗汉床一侧,一头青丝披了满肩,指间捏着一张薄薄信纸。神色却是这几日难得一见的甚有精神。
夏夷则衣上的雪片早在进屋时便化了,他却等了片刻,清和见夏夷则不肯过来便奇道:“夷则怎的不过来坐?”
“刚进屋身上带着寒气。” 夏夷则解释了一句,退却外袍搁在银丝炉旁,方到清和对面坐了。
清和摇摇头,却将自己的手炉递过去:“为师怕甚么,你的身体又好到——”
夏夷则不待清和说完已是一手接了手炉拢在怀里,一手握住师尊稍有些温度的手指,相比下他的掌心甚热,清和那句你的身体也好不到哪儿去的话只能吞进了肚子,任由自己徒弟握着。
两人中间隔着一条矮腿案几,手臂伸久了不便,因此也只一会,夏夷则便将手炉重又递了过去。清和无奈,手指再贴上炉壁,心中却想这手炉似乎没自家徒弟的手软,也似乎没那只手掌暖。
夏夷则看到清和随意搁在案上的信纸,只道:“可是太华有甚么事情?”
“不是——”清和将那信纸递与夏夷则:“是百草谷的将领来函询问有关秦陵一事——”
夏夷则将信中内容匆匆掠过一言,不禁疑惑问道:“此次为何不见太华与天墉派出门下弟子——?”
“前些时日仅靠百草谷天罡便应付的来……而后平静了些许时日——”清和接回信纸,一时凝神陷入深思:“因而为师也以为并无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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